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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萧萧赶到驿馆时日暮已斜。他手中一份密令要递与身为联军同盟的龙霄。白日他跑了几个府衙协调军务,恰好龙霄同在此地。晚上拜访不了旁人,而龙霄即是同道,又是他的爱侣,却是可与一会的。
忙碌一日,风尘满身,江萧萧正满心要赶快见一见活泼的爱人,恢复些精神。凌鸿雪去拴马时,他一眼余光瞥见龙霄的爱马“青鸟”。赤烈如火的宝驹气宇轩昂,酒肆的马廊不大容得下牠。
可进了门却不见龙霄像往常一样遥遥地大声吆喝。伙计上来招呼,江萧萧便问。
“哦,哦,”伙计畏惧地指了指楼上,“是有位军爷,说是等人,要了间客房。”
这个点便要客房?江萧萧暗笑了一下,跨上台阶。凌鸿雪不说,龙霄自己也带着人呢,这样不矜持。他有一点在意伙计的畏缩,但小霄近来十分平和,早就不招摇跋扈了。
龙霄的房间好找,最大最豪横那间一定是。门口守着两个人,既不是乔劲节也不是许小鹏,江萧萧没有见过。
他冲亲兵略一笑,便要抬手推门。
不想那两人竟上来拦他。
好大的官威。龙霄未提前言明么?江萧萧心里笑了一下,很是配合道:“秦左江萧萧,烦请二位通传。”
“江统领恕罪,”两人客客气气向他行礼,“我们将军近日军务甚是繁重,说是颇为疲累,叫任何人不得打扰。”
哦,那看来真的很累了。江萧萧原以为卫兵不认得他,如此看来非也,龙霄已经很少用这种方式讨他哄了。
怜惜攀皱眉头,江萧萧更想见他,当下不再客气:“那我去看看。届时他若怪罪,二位只管提我。”
房中果未掌灯,只是龙霄并未在榻上。窗边,红云绯霞框着少年的剪影,半丛劲竹探过二楼窗角,风过正簌簌,人与竹俱挺拔。
龙霄坐一圆凳,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漫不经心地搭在窗棱。他背光,面容隐入昏黄,只一双眼睛依旧明亮,略垂着头,不知侧首看着什么,显得散漫又专注,没有注意到来人。
江萧萧没有急着上前。良人美景在前,他生出一种不愿打扰的心意来。只是望着,郁气重重便已缓缓消融,被柔软重新填满。
眨眼间,一道白光反射日影,明晃晃刺痛他的眼。
龙霄单手把玩一把短匕,刀柄在指尖转了几圈,像蛰伏观察猎物的恶犬,在手臂白嫩的里肉上轻点比划,继而毫无迟疑地一划——
“龙霄!”
江萧萧惊叫一声,一个箭步冲上来,反拧开他手腕。
龙霄猛一抬眼,寒光点在眼中,和白刃一样亮、一样冷。
他似乎没有认清是谁,只是单纯因受到打扰而恼怒,又不止恼怒。
江萧萧手上用力,又夺了一次,仍是没抢下那把匕首。
“小霄,”江萧萧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唤他,冷汗爬了满背,“把刀给我好不好?”
他的呼唤什么时候都能叫回龙霄。少年眨了眨眼,那种非人般的冷意和幽光从眼底倏尔褪去。
“师兄,我没事,”少年扬脸冲他一笑,“别担心,我没要做什么,我就是……有点想你。”
嘴上话说得甜,手上却没卸力。第三次施力,利刃还在龙霄手里。
江萧萧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不是轻生,只是想要痛。在这之前,龙霄尚在他辖下时就长出这个毛病了。那时他没有解决,想当然地以为如今早不再追来,却不想低估了旧日的影子,竟一路随行至此。
“你抓得我有点疼。”龙霄眨眨眼。
江萧萧下意识就松开了他,那只手腕果然已红了。
少年随性地甩了甩手腕,重新把匕首带到眼前。
龙霄盯着手中短刃,冷光照映出他半边脸,突然笑了,笑得很嚣张。
“别误会,江萧萧。我不是为了你。拔刀和收剑都不是。”
他略一抬腿,直着身子将匕首甩进靴套,寒芒入鞘。
龙霄神色复归平静,他静下来时带着一种冷冽的漠然。
“我此生所承之痛皆来自所爱,已是幸甚。”
江萧萧一时失语。这剖白太残酷,让他心痛难抑。
因为他知道,龙霄当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己身遭遇不过尔尔,与旁人相较,实不可言痛。
可他不是不痛,他明明受过那么多痛,不是谁口中的无虞啊。
放下朝向自己的刀,不是因为江萧萧来了、甚至不是因为怕爱人忧心而收敛,更不是因为他好了。他只是看见江萧萧,突然被提醒了。他是想起了世间更多的人,突然觉得自己荒唐可笑了。他的心被更深的耻意绞杀,意识到自己当不起这赎罪的一刀。
他是放弃了最后一种救济自己的手段。
江萧萧情难自禁地去捧他的脸。龙霄缩了一下,任由颤抖的手覆上长睫,干燥轻盈地在掌下扇动。
熟悉的习惯让龙霄无奈地牵了一下嘴角:“你不会以为我哭了吧。”
晦暗中,江萧萧用指尖去数他睫羽。他的手和这张脸当然是旧相识,这是他用这双手责打过无数次的、爱人的脸庞。他继续描摹眉眼,画出骨锋。龙霄五官如昨,连圆润的脸颊都不改稚嫩。即便心已揠节,他还没有一夜之间长出成熟的模样。岁月本是白驹过隙,却还来不及伤他。他还没长大。
一滴水箭打在他眉心。
龙霄惊愕地瞪起眼。他被迫仰着头,避无可避地被狠狠击中。
“龙霄,我——”
“别说!”龙霄粗暴地喝止道,“……别说。”
他一只手搭上江萧萧小臂,把他从脸上扯了下去。龙霄往后退了退背,给自己留出起身的空间,站了起来。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去。少年转过身,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公事公办地开口:“找我什么事?”
“龙霄,我爱你。”
“嗯,”龙霄低着头,拇指指甲扣在食指第二节,像在忍耐什么,心不在焉地应着,“我大致已经听说了内容,待会儿就看……还是我现在看?或者我们先吃饭?”
“龙霄。”江萧萧提高了一点声音。
龙霄不自觉地扭身转了回来:“嗯?”
“我爱你。龙霄,我爱你。”
龙霄回神,像是头一回听见这话似的,瞪大了眼睛。
江萧萧再难自持,一把将他按进怀中,声音发抖,却郑重珍重。
“我刚才是想说抱歉。我知道你不要我后悔,你觉得是否定了你,否定你的痛苦、否定从前的你和现在仍受此困的你。如果你不愿意听,我就换个说法,龙霄,我——”
“别说了!我不是让你别说!”龙霄突然暴怒,奋起一记头槌撞上江萧萧下颌。
江萧萧倒退几步,正在头晕目眩,龙霄冲上来揪住他前襟,吼道:“你别太自以为是了,江萧萧!这跟你没有关系,不用你觉得是你塑造了我,这是我、我自己的问题!谁让你插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才能尊重我一点?!”
龙霄手中银光刺痛过江萧萧,现下是江萧萧眼下一抹亮刺痛了龙霄。
龙霄像被扎了一下似的丢开手,犹不解气,松手时推了他一把。
江萧萧惊讶于他已经有这样的力气,不设防备,被推了个趔趄。
他们不远不近地面对面冷站,相顾无言。
皎皎月色瞄在他们中间,斜斜射来,将二人分开两侧。漫长的沉默后又慢慢移开,照在了龙霄背上。
两人同时开口。
“吃饭吗?”
“做吗?”
“你——”龙霄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这才什么时辰?不是,你……你总是!你总是在我生气的时候冷不丁地截断我!是你有心情还是我有那个心情?”
“那还能怎么办?我们在一张桌上大眼瞪小眼、各自食不知味去?是你有心情还是我有心情吃?”
龙霄哑然:“那也不能……”
“那你说还能怎么办?”江萧萧问,“所以你是需要我出去吗?放任你自己夜不能寐,然后明天军议见,你甩脸子我沉默?”
龙霄彻底熄火。
“所以,做吗?”江萧萧又问一遍,声音甚至有几分委屈,“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又不让道歉又不让示爱,我又不能打你。”
“……”
说得跟没打过似的!
“我是嫌你没吃饭,”龙霄冷着脸解下腰间马鞭扔给他,一边抱怨,一边在他腿边跪下了,“弄不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