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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心-战龙
玡伤卡尔
耀和特文克尔对谈
玡回营替浮蝣
琏来探望
酒和诗
车上交错
珍珠埋怨玡
璇的泪
玡劝玛琳
和卡尔开解
送珍珠
见母亲
无用的挣扎,皇后的真意
二进宫 乱发脾气
(海心-皇后和琏)
玡的感想
醉酒的琛
和玡互怼
(和瑕的关系?)
玡毫不避讳地开门见山道:“请将那传说中的龙让于我吧。”
零惊讶道:“你想做皇帝吗?”
没想到对方说话比自己还直接,玡清咳一声:“不,不是。但我想,若是由我得了龙的助力,大家便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当然知道有那样一种形态,但身为前皇弟,他实在是无法理解。他欣赏玡的爽快与自信,只可惜:“你与他没有什么渊源。”
“如今便可有了呀。"玡笑着眨眼。
玡亲自将迪芬特送出皇城,那匹不容人近身的白马已侯在门口。
“好聪明的孩子,”玡衷心赞道,向其摊开手掌,“方才想找人照料,牠谁都不肯搭理。后来跟牠说要送您回去,自己就跑来等着了。”
似是听懂赞扬一般,白马高傲地扬了扬脖子,允许玡抚摸火焰般漂亮的鬃毛,一派高贵矜持的模样。
特文克尔不接他的寒暄:“按规定皇族不可靠近教会设施,六殿下请回。”
“好。”年轻的皇子不再推辞,受了对方的骑士礼道别,“副长阁下带来的部众,我们也不好就让诸位在这城门口集结,但想来您必要列队归建的,就自作主张请诸位到北街广场等您。还有一事,亚卡姆队长既是我伤的,现下留在城中医治,晚点回去,还请您——”
“不劳费心。”特文克尔说,“伤势不急重,骑士团可以处理。”
玡眸光一转,知道眼前人不好通融,干脆道:“父皇留他的,自然会派人向教主阁下说清楚。我的任务是知会您。”
玡回营时未及换下一身皇子的礼服,只是匆匆取了一套披挂罩在外面。他拜见的那位则是轻装简服,白衣翩翩,一副风流公子模样。
皇帝笑意和蔼,家常一样问:“海柯特是你叫来的?”
饶是在御前素来颇不拘束的六皇子,闻言爬了满背的冷汗。玡脑筋飞转,同时立刻打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拉尔阁下吗?他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
人道古来最疑帝王心。玡却深知,他的父皇并非那种会在王座上猜来忌去的君主。当任的皇帝有绝对的信心在万人之上稳坐泰山。僭越地说,玡甚至觉得父皇也许是期待有人挑战他的权威的。
对这样一位帝王,似乎并不需要避讳什么,玡却抑不住自己狂擂的心跳。
这就是来自皇帝不怒自威的压迫。玡心中叹服,然而钦佩越重,恐惧就越深。
是谁在皇宫异变的第一时刻就能召集骑士团入殿?特文克尔·迪芬特本人绝无二心,这一点想必父皇也心知肚明。恐怕拉尔总长也没有——正因如此,他们才会选择派各方都信得过的迪芬特一人出面,总长则隐于幕后。他们两人明知立场敏感必遭非语,做出的种种考虑尽显诚意,可谓是忠勇高洁。思及此,反倒是自己不该鲁莽行事伤了亚卡姆。
教会骑士团值得信赖——这包括,连皇帝都没能从迪芬特嘴里问出报信人的底细。
是谁向骑士团发起求救的?勾结教会的武装势力,这罪名让玡不寒而栗。父皇问的甚至不是到场的迪芬特,而是背后的总长海柯特·拉尔。
当然不是玡,他自己心里清楚。就算从旁人的角度推理,他的嫌疑也是最小的。游麟将军忙着指挥作战,又和前来助阵的骑士团闹了些不愉快。迪芬特赶来救驾,第一个脸上挂不住的就是他这个禁卫统帅。不太客气地说,他和骑士团是对立的立场,没理由把功劳拱手相送。
为什么问我?父皇是否已有判断?玡想一窥天颜,好从父皇脸上读出点什么。但这种空气下连他都被压制得抬不起头。
如果来问这个明显没有作案动机的自己,是否意味着背后通风跑气的是与自己同等的某位皇子,而父皇已经掌握了证据?也许已经有人向皇帝检举了?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父皇来寻自己演戏一出?
是要我背锅吗?玡心中有了计较,反而觉得恶寒更甚。他是手握兵权的皇子。就算父皇不在乎,他也必须考虑影响,不至自陷其中才行。父皇给他扣锅,从来都是因为相信他能从坑里爬出来,以最小的代价给出对所有人都好的交代。把自己搭进去就没有意义了。我究竟该怎么说?
在权力的笼罩下,惶恐是唯一的护身符。
玡刻意不去稳定心神,让迷茫与不安带出真诚的逢迎:“我以为父皇无所不能、无所畏惧,根本不需要忌惮什么。可是您这样一问,我就好紧张,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是个人。他作为人而活,因而有着人类的尊严、人类的体面和人类的缺陷、人类的弱点。那缺陷正是体面,而弱点正是尊严。
“我大了,姐姐别看了,怕羞呢。”玡推拒着躲,珍珠才不管他,任凭弟弟在那“嘶嘶”地喊疼,硬是把他扒开了。
“啊——”璇惊呼一声,呆住了。
珍珠霎时就要落泪,赶紧收一收,小心地帮他穿戴好,嘴上不停地埋怨——这次换了开火对象,挨骂的变成了长兄。
“璇哥哥也是的,不知道哪条鱼钻进你脑子里去了,什么沧海祭上要把兵器全换成礼器,万一真有人存心陷害可如何是好?到时候要玡拿命帮你消灾吗?”
璇一向没有弟妹们的灵巧机辩,这下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嗫嚅半天:“对……”
“我不,别找我,我怕疼。”玡大声截住他话头,一副还气珍珠扒拉他的样子,往兄长身上挨了挨,“没完了还,哥哥赶紧糊弄糊弄她,就说下次有事先和公主殿下商量明白好吧。”
“珍珠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提前和你商量。”璇马上接话。
“……”珍珠让他这般正经噎了一下,只是仍心有余悸,人前无法表露的那份不安通通出口,好像不说点什么就要憋坏,得理不饶人道,“你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当众提出来,我们谁也没想到,怎么帮你化解!”
“可是……父皇同意的呀……”璇小声解释,“我想若是不妥,父皇会驳回的,就以为……”
那是他逗你的。珍珠恨得牙痒,把爱看戏的父皇问候了几遍。
这回玡没出来打岔,犹豫片刻后,竟也是一脸正色开了口:“姐姐是不是怪我当时没有出言劝谏。”
“我……”珍珠想说怎么会呢,转念一想,自问是有几分不懑的, 便不瞒他,点了点头。
“我见哥哥与三皇兄意见不合时总是心情低落,所以不敢作声。”言下之意,他不愿像琏那样当众驳了太子的意。
珍珠岂会不知,替他找补:“你后来私下和父皇说过了吧?”
“这倒也没有。”再谈及此事时已是皇帝召他这个禁卫将军布置的场合了。父皇偶尔也起意免了他的兵权,在皇帝那头,他想保住这个将军,听话永远是第一位的,他又怎好拂圣意。是以无论什么命令他都接受,正如今日之责,绝无二话。这些缘由他怕太子知道了多想,不再解释,“既是这样,姐姐息怒,玡知错了。”
改不了。
“珍珠,你别生气了,这怎么能怪玡呢,都是为了我。”幸好璇听不出什么,只怕姐弟间空气沉下去,忙出来劝解。
劝都劝不到点子上,人家为你费心思,你也不知道。珍珠恨恨地瞪他一眼,砖头看玡时,见他苍白疲惫,又心疼得不得了。
“我不是说你,玡,我……”
她情难自禁,太子舆架宽大,玡趴在璇身上,珍珠不自觉离开座位,蹲在玡身侧,手中香帕拭他额头的濡湿。
“我知道。”玡虚虚地握住她的手,应付琏的时候就在强打精神,这会儿当真已是精疲力竭,“姐姐岂不知我最讨厌跟人低头服软了,不是说好了准我做错了事不道歉的吗?”
这话是对太子说的。
珍珠另一只手覆上来,双手紧紧包上比她大得多的那只手,额头去碰玡的,两两相抵,如幼时一般。
“嗯,咱们说好了,谁都不必有歉言。”
领口一凉,有什么滴落身上。玡笑道:“把大姐气哭已是我的不是了,可别再气哭一个姐姐,那我今天真真是罪大恶极。”
玡又一五一十地把琏闯营的详情告诉珍珠,问皇姐示下。
少女沉吟一二,知道玡不过是来通个气,问他的打算:“你怎么想?”
“姐姐觉得合适,我还是早早告诉父皇去。”
珍珠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那父皇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倒是这几个人,多一个人实打实地为璇哥哥多出一份力。你还是替他们遮掩一二。”
“瞒是瞒不住父皇的,”玡回道,“只能说是我叫三哥来说话的。”
珍珠点点头,玡又问:“姐姐还用他们吗?”
“谁知道琏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少女笑道,“也许他就是来诓我们白白冤枉人的呢?说不定只不过浮蝣放他进去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信他,不如信咱们的人。”
“还是姐姐聪明。”玡深以为然,顿了顿又道,“不过当心里面有眼线,故意做局来骗姐姐相信。”
长阶行将过半,玡突然停住了。二公主仍住在皇后侧殿,他一时没做好心理准备拜见母亲,又不想只送姐姐到半路,于是下意识拽住了珍珠。
公主回头,见他愣神,很是无奈地笑了一下:“你既然入宫来了,不去向母后请安不合适,跟我一块儿上去吧。”
“我不想去。”玡脱口而出,继而像才回过神似的,低下头把珍珠袖摆攥紧,“姐姐知不知道她怎么要求我和四哥的?”
珍珠自然知道。她自幼在皇后宫中,是与他们一同长大的,这些事日日夜夜在她眼前发生。
“可你来了却不见母后,还是要落不是的……”她正想说点什么宽慰一下,却见玡已是眼角飞红。
“我来了她怪我不安分守己、居心叵测,我不来又要怪我礼仪不周、行事出跳,”玡激动起来,“左右都是我的不是,她又不想见我,还要劳动她老人家大驾教训我。”
“殿下行止端方,皇后娘娘又如何会怪罪呢?”
两人闻声抬头,远阶之上,是母亲的内侍出迎。
玡又懵了一下。那熟悉的松皮老脸把谄媚藏进每一寸褶皱,苍白旧齿笑得人不寒而栗,依旧是他年少时噩梦的样子。
少年轻轻提了口气,再仰脸时已是笑意盈盈。
“自然。只要玡做得好了,母后自然喜欢……母后教诲,儿子记得。”
“母后,我回来迟了。”
“刚才说了什么话?”
唱数一过了四十,玡立马嗷嗷起来:“陛下才赏我四十,你们怎么敢打我四十一!还不赶紧来扶本殿下!”
两人里有一个老实的,闻言毕恭毕敬地回话:“皇后娘娘吩咐是八十,殿下再忍一忍……”
另一个见惯这赖样儿了,不着他的道,兢兢业业地当好工具人,抬手起落。
“唔。”玡闷声受下,本来也没指望唬住他们,就是这不间断地节奏逐渐吃不消了,想胡搅蛮缠一番,好赚点喘息。
硬的不行换软的,玡可怜兮兮地求道:“两位大人歇一歇,我疼得紧,缓一缓好不好?”
“小殿下,一气挨完了爽利。你非要停,一会儿后面的该更难押了。”
“我又不笨又不傻,母后说什么我都听话,有什么事母后教我不行吗?为什么非要……非要这样对我?”玡满脸伤心难过,低头垂眸的模样。
皇后知道他是赌气故意不看她,平静道:“说的比唱的好听。这是我赏的还是你自己赚来的?你这么大了,既然什么都明白,该知道不再是教你,而是罚你。”
“那要全按规矩行事就是要吃亏嘛,就是要受欺负嘛。”玡扁起嘴,看清那点小心思全无用处,怯怯地偷眼去看母亲神色。
“一派胡言。你是堂堂的六皇子、游麟将军,哪里有人会欺负你。”
皇后略略警告地一眼过来,玡知道是告诫他不要再提和亚卡姆的争执。昨夜见过一面后他早不放在心上了,还想着有机会与他结交一番呢。当下只卖乖道:“四皇兄欺负我!从小就是他推我出去背锅!”
皇后端的是不为所动:“他扯谎难道我不罚他么?单单就委屈你了?”
“那他倒也没说假话,”玡理直气壮道,“虽然是四皇兄怂恿的,瓶瓶罐罐确实都是我砸的,花花草草也都是我烧的!四皇兄段位高呢,要不然说他欺负我嘛!”
玡心道真是没谁了,挨了毒打没好脸看不说,反而要拿自己幼时糗事来哄亲娘,哪有混的那么憋屈的儿子。
脾气也闹了、好话也说了、可怜也卖了、耍宝也耍了,玡使劲浑身解数,平日里百试不爽的伎俩,没有一个对生母管用的。为人父母大抵都该招架不住长不大的小儿女模样,玡深知能巧嘴令人开怀,凭的不是他的本事,而是对方对自己的爱意和敬重。纵是素昧平生的旁人,少不得还要赏个脸赔赔笑不是。
饶是如此,皇后仍是稳坐持重,不与他说笑。娇憨无人接住,剩的只有难堪。玡不死心地等了一会儿,像是捧美玉献枯井,不知这冷泉深深深几许,怎么听不到落地的回响。他心头抽痛,远甚身上有形的虐痕。
“我既不能庸常辱没嫡子名号,更不能禀异盖过兄长风头,夹在中间好难啊,我都做到了,我做得够好了,母后就不能放心我一分?”玡如何不明白,捂不热不是他不尽心,更不是皇后石头心肠,母爱无私只是柔情有限,没留给他。一口气激上来,呛了一下,玡咳出一声,下意识便觉失态,生生咽下去,紧咬着唇在胸膛内震荡几下,憋得两眼水雾汪汪。那股气犹在心头乱撞,玡仓促几个吐纳,一心不当回事,只想赶紧把窘态遮掩过去,眼眶泛红地扬起笑脸:“儿子不是多求疼爱,只是想逗您开心一点。母后云心月性,不生我的气倒好。只是不能让母后安乐,我……我不知该如何自处。”
“那你便不该说这些不经思虑的话,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你跟人说的都是什么,怎么就‘顾不得以后’了。你对我宫中的人尚且如此使性,还不知在外面野成什么样子,怨不得不愿到我这里来——”
这回倒是听得皇后开口了,竟是道不尽的数落,玡当即心态大崩,扭身把被褥掀过头顶钻了进去:“母后别念了!怎么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
瘀处碾过床榻,立时疼得一哆嗦,悔意来得比嘴还痛快。话音落了没两秒,玡实在是怕了母亲的死亡凝视,自个儿又把锦缎揭开转了回来。在床上滚来滚去怪疼的,玡跪立榻上,本想态度良好争取宽大处理,心知告罪无用,也没了求饶的心力,双唇上上下下开开合合,半天只嗫嚅着叫了一声:“母后……”
皇后不辨喜怒:“不长记性。”
“我最服管认教了,”玡知道自己说得太多,惹祸不怕,只是一味白讨没趣。他本来不算忍气吞声的主儿,外人冒犯,身为天家子弟心宽不计较就是了。母亲越说他越忍不住要辩解:“母后就是不罚我,做错了的我也会改。就是打死我,本来就不怪我的事,永远都不会变。我该是什么样,总还是什么样。”
“还说不是莽撞冲动,这几句又考虑过了么?怎么不知道疼惜自己,还是又破罐破摔?”
“母后的意思是还要罚么?儿子自去领就是了。”玡虚弱地一笑,想我什么时候不爱惜自己、又什么时候破罐破摔,只是次次心怀侥幸,又次次落空而已,“母后觉得我皮实,真当我是打不坏的么?就是打不坏……心也是会坏的。”
皇后盈盈地抚上幺子脸侧,眼中是怜惜无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要挟我。”
玡被望得心痛不已,不禁双手扯住母亲衣袖,又不敢真的碰到她,小心翼翼:“不管旁人眼里我有多少称道,在您面前,除了一身血肉,我还有什么可以自持?”
纤纤玉手轻轻摩挲,皇后淡声道:“你这几日不用见人,打牙犯嘴的,哪里错了哪里记着吧。”
言罢手掌飘飘撤去,唤过一旁的女侍,示意她上前。那少女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果然见皇后又道:“只是六皇子乃公子贵人,如何轻易碰得。哪里碰了哪里偿吧。”
“母后!是我错了,不该赌气说这样的话!”玡一听大惊失色,见小宫人早吓得六神无主,既不敢求饶又不敢上前,呆立当场。玡真怕母亲随口一句断去她手掌或是挑断了筋骨,无论做过什么,她毕竟如此年轻,要他怎么承得住害一个活生生的人余生悲惨,“这罚太重了,叫儿子怎么受得起?”
仁德美名在前,皇后行罚一贯只是行罚,为了维护法度,少了些教化,甚少掺进羞辱和拿捏。而刑只为刑的另一面,是不讲情面,便是对身边人更为严格,玡身为亲子被这样苛待,就是首当其冲的证明。
心念一动,玡脑中飞转,跌跌撞撞地从铺上下到地面,端正地跪好:“身边人都劝我的,母后不要责怪,是我自己蛮横,是、是我不听劝……”
他说自己听话,那母亲如何不得让他亲口否认、错得心服口服?玡素来不是死脑瓜骨的人,大部分时候退开一步都无妨,逢迎或敷衍几句软话顺溜得很,无需耿耿于怀。现下他恍然体悟了那些心重腰硬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口苦难言,最艰涩莫过于把自己说过的话唾弃。
世人称道他光彩照人,退作陪衬算得心甘情愿。只是母亲面前,他亦有俗心,希望这个他最珍视的人眼中是神采英挺、俊逸卓越的自己,即便不引以为傲,哪怕能添几分笑影多好。玡蹭着膝头往后退了退,伤心欲绝地垂下眼睛:“我贵为千金之子,不要旁人碰我。求母后亲自教训……”
他仰脸凄哀地望向母亲,面对那副无动于衷,生生止住了话头,再开口时双唇都在抽搐,挺翘的唇珠一颤一颤:“不、不敢劳动母后,求您恩准,我……”
玡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才能把话说完:“我自己来好不好?”
不知道该期待什么回答,听得皇后屏退众人,玡轻轻呼了口气,打起精神笑着唤了一声:“姐姐等等。母后,请让我跟她道个歉。”
“姐姐别怕。”见方才的少女仍是惊惶未定,玡扭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说后面的话时又摆正了身子,温顺垂首地对着皇后:“玡会乖乖听话,再不敢任性妄为了,一定不给姐姐们添麻烦。”
皇后再挥退众从,听完剖白仍只清冷道:“油嘴滑舌。纵得这样,这几日就在我宫中好好规矩规矩,磨磨性子吧。”
“是。”玡赶紧应声,刚才的笑还僵在脸上,还没下手便觉面上已不受控制了。
两边一起太逊了,左右开弓也够傻的,玡下意识动了动左手,幸而第一次失败了,又去抬右手。引势的蠢样他不愿想,犹豫不决停在一半更是尴尬,是以快起快落地扬手便从脸侧……蹭了一下。
不是不肯用力,实在是双臂重得抬不起来,似有千钧压着,又像百虫啃噬每一寸的血路,又麻木又绵软又刺痛。
连微笑都没打掉,只有双眼流露出惶然。恐惧立刻揪紧了他,玡慌得又扬手,两三下过去仍使不上力,急得顾不上别的,终于奋力扇出一记响亮的,顿时头脑发懵、耳侧嗡鸣,勉强稳住身形,这才敢换边。
皇后秀眉紧蹙:“起来吧。”
玡没想到这就过关,身体却比头脑听话,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皇后坐在原地伸手扶他伏回床上,又让他晕晕乎乎,更觉不知所措。
“母后……?”
“不急一时,”皇后唤人去取针线,俨然一副要把天坐黑的架势,“睡会儿吧。”
这哪睡得着?玡瞪大眼睛,被这一出那一出整得是莫名其妙,彻底不敢再多嘴,认命地闭眼装死。少说在被子里精神了两个多时辰,皇后就坐在旁边做绣工,搞得他连口水都不敢要。脸上身后突突地热辣抽痛,直到送药的女侍来,才把装睡演完。
这要真睡着了岂不是另一种难受。被薅起来的玡闷闷地想,真搞不懂母亲。
皇后其人,可谓是行走的宫规,一举一动都像是尺子标出来的——抑或说,她自己就是模具的化身。人前自是贤妻慈母的形象,在玡看来却从来是笑不及眼底。至于发怒时,也不过是轻轻淡淡地说些无关的话,却像有千重万钧似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嫡出的四皇子与六皇子俱是玲珑名誉,最会察言观色,更是皇帝最为偏爱的两个儿子。饶是这两位,避了旁人跟母亲转入内室,除了噤若寒蝉无话可讲。
两人府邸各自位于皇城最偏僻的两角,平日里更颇受生母冷遇。皇后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打压嫡子,以保太子储位稳固。三皇子桀骜不驯,没少在她手下吃苦头。可有心投诚的七皇子百般心思,亦没能换动几分垂怜。五公主艾德琳起初也蛮横过、也讨好过,后面见识到前面两个碰过的壁,明白了这尊大佛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从此河水避开海水流,反倒赚得几分荣宠。
皇后对她们没有母族庇佑的确实春风和煦,无可指摘,亲自将珍珠养大不说,连幼时无势可倚的三皇子亦多有关照。偏偏琏生性冷硬又心有怨愤,一概不领情,连表面功夫都不肯装,见了皇后甚至不愿虚礼。后宫主人将他拉到座下庭训,琏竟径直起身离去。后来听说母亲被召至中宫,又惊又怒匆匆返回,却怎么再踏不进宫门了。
暃不会说话、没有反应,到了皇后手中岂不是任人摆布?琏门外踱步急得团团转,里面悠悠传来一声内侍的唱:“长者前勿踱步。”
那时琏岁数与相貌还大差不差,又关心则乱,气得没主意,正要隔门大骂,不想门内声音比他还大——大抵是念起什么教子真言之类的话,端端正正、不绝如缕。
其实那天玡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本是想去捞一把三皇兄的——没道理他不是从这个肚子里钻出来的还要平白受母亲的诘难。只是等玡赶到时喧嚣皆尽散去,他的母亲和不属于她的儿子之间当真如传闻一般有股他和琛不曾领略的空气。
琏说皇后对他真心实意,玡同样深以为然。琏说他只是不愿承她的情,是以他们之间形成一种错误。
玡想不是的。若皇后能爱琏那算不得什么错。错的明明是皇后以为的爱,竟是以这样疼痛的方式。等他再大一点,才算明白过来,琏未必不知道错的是皇后示好的途径,只是他已决意不承,于他又有什么相干,不必多言罢了。
玡正后悔自己腿上不靠谱,好路不走偏偏路过,凑上了这个热闹,就听得母亲不愠不火地吩咐道:“把你兄长带下去吧。”
玡咚得一声直直跪了下去,垂着眼睛:“母后恕罪。”
无言为兄长辩解,亦不能请母亲平息怒火——万人之上的女性古井无波、端庄依旧,无半分恼色,玡不能辱没了她的风度,只能请她不要计较自己难以从命。
琛看起来并不意外,大醉之下,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坦荡。
“母后,请你不要为难六弟。”
这可奇了。向来狡诈滑头的老四大放厥词,一贯抓乖弄俏的老六缄口不语,琏左看看右瞧瞧,反倒好不尴尬,一脸窘迫。
粗布麻衣的少年转过屏风,大礼下拜,声音清朗。
“爹,儿子来向您辞行。”
王座上的男人被他称呼刺得蹙眉,少年却不甚在意,不等招呼,礼毕顾自如常走到他身畔。
“你怎么进来的?”耀挑眉。
“就这么进来的。”玡理直气壮地回道。
这话听来耳熟,耀眉间褶皱更深。玡自然不是那一个,好声说话:“难道不是爹让我来的?不是您授意,我怎么进得来。”
后半句还是耳熟得很,只是料得玡不知道旁人的典故。皇帝沉了沉心思,冷冷道:“你有什么话说?”
“没有话说,”玡冲他甜甜一笑,“同一桩事,有的人死了,我却活着。我即没有什么好怨,也恕儿子没有什么恩好谢。不过是最后给爹伺候一回笔墨罢了。”
皇帝略一颔首,放任他研墨。手中批划不停,随口问道:“那日琏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若你和琏立场互换,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儿子从小就想过。”玡很快答道,“原来我觉得大抵很难做得比三哥更好。但爹要单问自戕之事,我想我是不会。”
帝王不语,玡便又道:“不过也许还是我没到那份上吧。听闻三哥曾说过绝不学……大姑父。”
耀这才搁下笔来看他。前朝自戕的太子,旁人哪有敢在当朝皇帝面前提起的,玡倒是讨了个巧,以亲戚论之。
“说说看。”
“有些草即能长于荒野亦能生于院庭,有些却只能生于山岩崖缝之中,另有些却非得好光清泉滋养不可。”
“我的儿子,怎么会是野草?”耀对这比喻大感讶异,不禁细细地打量儿子。前有一个自幼离心的已不再回头,分别在即,他才突然觉得就连这个最亲近的孩子都被错过许多。
“那草也有兰草嘛。”玡歪头一笑,“不过因为生性不同,各自适宜的环境各不相同,能接受的和不能容忍的亦有所别罢了。”
“你倒是比……坚毅许多。”耀摇头喟叹。
玡跟着摇了摇头:“另一方面来说,我所经历的种种,好的坏的都难在我身上留下什么。因为我生性如此。”
“生性如此,”耀咀嚼着这句话,“……认得这样干脆,倒也稀罕。”
“生性如此,也就是说,我早早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三哥不是这样,如说他生性比我刚脆了些,他却是一直在与这种注定作抗争。他面对的敌人既然比我强大,我不敢自负更勇敢。”
“你又为什么要认下?”耀又问。
玡还是一副笑脸:“因为我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下场。”
“早知如此?”
“……大概还会如此吧。”
“因为你生性如此。”耀点点头,长久地凝视他,慢慢道,“赤诚是你最大的武器。”
“赤诚是我最大的盾牌。”玡坦然道,俏皮地眨了眨眼,“若非这点赤诚,我千刀万剐都不够。”
耀起身抱住他,任儿子在怀中吸了吸鼻子。
“我该走了。”玡轻声说,却不起身。
耀推开他:“走吧。”
少年转至殿中,郑重下拜,俯首行礼中听得一阵叮当乱响。这是他最后的一礼,不想显得太随性。等抬起头来时,正看见父亲把前襟下摆撕下一大块来,正左右搜刮名贵玩意儿,统统包到一起。
皇帝陛下一副懊丧神色:“怪我平时叫人不要布置太奢华,这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给你。”
“父皇……”玡失笑,百般伶牙俐齿,此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拿着!”耀豪放地把一包袱往他怀里一塞,玡差点被坠得栽跟头,就听见父亲细若蚊声地嘀咕了一句,“缺个台阶。”
“啊?”到底是个老实孩子,玡抬头眨眼,自然是想不到老姜脑子里打什么主意。
皇帝见他没听懂,不再多言,推着孩子背把他扔出殿外:“行了行了走吧,路上保重,别乱贪吃,到了来信。”
“……啊,哦。”
父皇,您知道是打法我去流放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