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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寻常的夏日午后。当今人族之首、以光为名的皇帝,号称千古明君,自然也是尽责的慈父。诸皇子定期受其考教,正排列座下,已对过几轮文章。
“繁杂何如?”皇帝问道。
“因盛而有繁,因余方有杂。”正应对的是四皇子琛,最是博览群书,素有才名。庭前问对是他最喜欢的事,何况又当着诸兄弟的面前。此时抢白了太子,率先回话,“繁杂方显包容。”
耀点点头,并不评价,转问侍奉身侧的爱女。
“四哥肚子大,自然装得多。麻袋子大,也能装得多,只是不像玉匣,里面没有方格,装了东西就乱了次序。”五公主艾德琳笑声清脆,一双银色的眼睛明眸善睐,楚楚动人地冲哥哥眨了眨,“我没有四哥装得多,四哥不许笑我粗俗。”
“妹妹哪里的话,”琛不慌不忙地接道,“是我该学妹妹。”
一旁六皇子玡早笑得前仰后合。
“还笑。”王座上的男人庄严开口,语气严肃却并无责备之意,“玡来答。起落何如?”
志在疆场的小皇子挺直腰背,端坐朗声:“人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实乃胜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而后胜。未谋胜先谋败,自然是起起起起起,何落之有?”
七皇子瑕赶紧一阵假咳,玡惊得忙去看他,被年纪相仿的弟弟轻轻推回原位。
“真是一派胡言。申时演武场操练,届时你先去候着。”
玡知道父皇并不恼他,响亮欢快地应下了。
“七皇子答。繁杂起落,是为何物?”
皇家庭院凉风轻盈,太阳引着千花百草的异香,虽是盛夏,在孩童们的记忆里,却从来算不得毒辣。阶上男人并不遥远,足以让瑕觑得面容。君父在这倦怠午后,似乎也有几分懒意,连这问题都像是陪孩子猜谜般的语气。轮到自己并非因幺子多受疼爱,只是恰好轮到他罢了。瑕见父皇有收尾之意,看一眼没说上话的长兄,低头道:“儿臣不知。”
皇帝不多责难,果然把问题抛回首座:“太子。”
“啊?我,呃……”还在为前一轮考校懊恼的璇听见点名顿时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下意识看向与艾德琳分侍父皇两侧的二公主。后者不避其他兄弟,远远跟最亲近的哥哥比划口型。
“呃,是、是……海……吗?”太子嗫嚅道。
皇帝不置可否,以手撑着侧额,倒向五公主一侧。
“琛去我书库中,随你挑拣一套带走。”在艾德琳不平的吵闹里,耀像是无可奈何似的补充道,“……好、好,我的女儿, 知道了。记得回头让艾德琳陪你去翻经。”
“我要四哥新收的珊瑚作谢礼。”艾德琳摇着父亲手臂,向哥哥嗔道。
琛矜持了几推,终是喜不自胜地谢恩,借着低头的空躲过了父亲探寻的目光,“还要谢谢妹妹了。有父皇御赐的古卷,我又何必要那珊瑚树,更何况那本来就是近日要献给父皇的……”
耀懒得跟他计较,摆摆手,示意诸子退去:“玡,送你七弟,再有缺什么药,一并禀我。”
年轻的君王斜倚座榻,半要休憩。在诸子齐声禀退的动静里,三皇子最先站起来,几乎走到殿外,对侯在那的侍卫吩咐道:“去请太傅。陛下又要留下太子和二殿下了。”
他声音不响不低,恰够在场的人听个清楚。太子登时脸红,回望去,正撞见父皇揽着珍珠要开口说什么话。
“嘿。”这下皇帝大人好不尴尬,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龙椅扶手,语调平平地呵斥:“站住。谁准你揣测圣意了?”
“既然对太子殿下的应对不满意,自然是要传太傅了。”三皇子琏,闻言顺从地停住脚步,拖着拽地的锦袍,飘绕返回君父座下站定,“陛下爱子之心昭然若揭,用不着琏揣测。”
他并不痴武,其身姿气度却不输喜好弓马的玡;不嗜诗文,却总有骇人之语惊得琛无言以对。耀看他头痛,大有午休无望的预感。光是这小子站在眼前就让他皱眉,不知道这次又发什么力,不知不觉又坐起来。
“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请教父亲。比海更广袤,比海更无常,是为何物?”
冕旒微动,其下金瞳映着日光。皇帝于王座命令他的儿子。
“准奏。”
儿子抬头与之对视,银眸暗淡远不能及,却无半分却意。
琏答道。
“心。”
1
世外院落方送走几位稀客,主人就在庭中大发雷霆。红发男人高呼徒弟的名字,一间间粗暴地推开房门,任凭老门吱呀哀响,在连廊上疾走。
等在他书房里的是个孩童模样的娇小身影,双手环抱硕大的法杖,身披过长的斗篷,若隐若现地露出短裤和细瘦的小腿。夸张的兜帽几乎将他整个罩住,难以看清面容。
“霏!”喊声越来越近了。
倒不是他刻意躲在这里,只是随便挑了个好找的地方。幼童并不应声,不紧不慢地给房间外侧施法筑成一座冰墙。
“嘭”地一声,门被踹开。室外天光正余晖,明艳异诡的一层光圈晕在来人周身,蓬松飞扬的红发像愤怒的具象,一步一步逼近,直把日光全挡在外面。
零身形高大,越走进,霏不得不越抬头。同样颜色的四目相对,俱是深沉难测的亮银。
你这样看我,倒是久违了。
法杖晶顶轻摇半圈,霏封住最后一处入口。
刚刚还怒气冲冲的教导者冷静得出奇,率先抬起了视线。
“解释。”
站在他投下的阴影中,霏感到许久不曾踊跃的心跳。那并非全因胆怯和紧张。
“如你所想。”男孩简短地回应道,声音如潭底泥沙之下虾蟹吐沫般含混破碎。仰视拉长了脖颈,一道暗红的旧痕横亘而过,似乎就是根源。
“最后一个问题,”本来也懒得听什么原委,零把谈话快进到出师之名,“是你以前做的,还是现在做的?”
“……是霏。”没有太多犹豫,霏应下。
“嚯,三皇子殿下真是好雅兴啊?”零出言嘲讽,“你怎么还在修习皇族的心灵之术?还当自己是了不起的皇子殿下呢?”
霏咬住下唇。对于可以想见的羞辱,他并没能如自己预料的泰然。
“草菅人命满足不了你是吧?连人的灵魂都不放过了?难道耀忘了教你,御心之术损毁的心,一旦酿祸无可挽回。你已经失去了控制心灵的能力,怎么还敢胡作非为?”
术法伤人确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自然深知把手伸向人的心魂可称得罪恶,见识过不可逆转的后果。真正对有生之物施展法术,有且仅有一个而已。
他只是用把失败了的术式用宝石封存,以作研习,再一律给那家伙“销毁“处理罢了。没有被吃掉、反而出现在人类手中,若非亲眼所见,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扪心自问,他在被收回此力后仍坚持修习,并不是打算用的。零所言非虚,他只是……有放不了手又说不出口的念想罢了。至于是否因此改变了某个人的命运,他根本不在乎。世间悲剧千千万,哪差他多造一份孽。是以零的责备,霏没有仔细听。
反正零骂他本意也不是为此,醉翁之意不在酒,双方都一样。
身为前心灵术士,他关心的只有青年身上逐渐激荡的怒气。除他以外,还有个家伙对此相当在意。零的高声斥责正是为了引来什么。
霏希望事情尽快了解:“任凭处置。”
“……傻孩子,”终于听到顺耳的应答,零笑叹着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柔情像是对执拗幼童的疼惜,虽然对他来说大抵真心如此。霏眼见他举起手掌,“挨了巴掌也无关痛痒的人,是不会被打耳光的。”
谁无关痛痒?脏了你的手吗?
长袖破空,一声巨响,霏逼自己直视,疼痛却未到来。果然如此。
零扭头看向窗边,笑意盈盈。霏面无表情地直视眼前虚空的一点,不想看他。
窗外的影子看来是一头撞上了冰墙,坠落几寸的有翼身形左右甩了甩头,再次腾空,提拳击穿了霏精心布置的屏障。
“喂——”一头白发从破洞的窗格外探了进来,大声叫嚷,“干什么?不是说是我的错吗?”
“你在偷听啊?真是枉费霏一片苦心。”零忍俊不禁,一脸得意地冲霏扬了扬脸,像打赌大赢似的,学澄海的语气反问,“干什么?不是生我的气呢吗?”
霏没心情看澄海被逗得满脸通红骂骂咧咧,趁此空袭,摆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加紧施法填补空洞,很快把只探进半身的澄海卡在原地。
也许卡不住。澄海已经在室内的左手随意掰动身下冰坨,霏和他拼时间与速度,拆与筑的进度半斤八两。澄海不耐烦,左右挣动几下,胜在多一对有力的翅膀,对破成尖刺形状的边框毫不在意,任凭腹部衣料被刮破出血,俯冲进来的瞬间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他从背后环过霏的身体,双臂交叉护住怀中脆弱的人类,迎向零本来就预备给他的一脚。
两人一同被击飞出去,霏的脑袋撞上澄海柔软的肚子,蹭了零星的血在头发上;澄海的背撞上坚实的墙面。
为了就霏的身高,澄海曲腿,除了膝盖不肯落地,一条腿半跪似的;另一条腿则侧向弯起,大腿和膝尖横顶在霏身后。双臂越过男孩的肩膀,在他身前交叠。霏能感受到耳畔澄海屏息的奇异静默,半边白发甚至披到了他箭头,与水蓝色的短发相互叠错,被子般地盖了过来。
澄海严阵以待,架起双翼,龙翅半弯折出特别的弧度,如蚌贝护住珍珠。
2
他这样子把零惹笑了。
“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架势,教了那么久都没教会。”零笑道,“你把霏送出去,我们玩玩吧。”
澄海眨了眨眼睛,正疑惑不解,霏双手捧住他脸颊,小小一双手十分用力,让澄海看着他。
不知何故,对人的感情相当不上道的澄海总能在霏那双缺乏光采的眼睛中理解他所想。被告知零的真实意图后,澄海当然不肯就范:“凭什么?”
“坏孩子做错事当然要受到惩罚。”零无辜地看着他,再开口时满不耐烦,已是最后通牒:“把霏送出去。这样我就只打你不碰他。”
被袒护的不会同意,澄海更厌恶受胁迫。于是青年冲易怒的幼兽勾了勾手指:“那来吧。”
男孩赶在龙启动之前抱住他,两人一并腾空。澄海翻身仰面飞行,让霏可以趴在他身上调整好位置。冰锥弹药般挂满飞龙的翼骨,澄海在目标上空再次翻转身体,借势振翅,将一侧悬挂的冰弹齐齐发射出去。
零摘下腰间长剑格挡,第一轮弹药被带鞘的名剑尽数弹开;在这个无法换手再招架的姿态中,另一边翅膀的飞弹接踵而至。火力集中之下,青年拔出长剑,以剑势冲击斩向头顶。
却是两道冰链锒铛收紧,缠上了零双臂。青年不急于挣脱,反而拽着长链,借力跃起,同时把长琏另一头的小家伙们拉了下去。
凌空飞踢正中澄海背脊,这一击之力加上长链的牵扯让飞龙急速坠落,原本不足以追上他速度的两道剑气延迟而来,一边一道撕扯着飞龙的双翼。
魔杖晶尖触地,冰柱拔地而起,从零脚下袭来,兼挡住两人身形。零从容腾挪,在尚且矮小的新生冰柱之间轻盈游走,还不忘点评:“澄海的动作需要空间,你这样反而束缚了他。”
正如此刻,澄海的翼展踟蹰,无法发挥机动优势,正门户大开地困于两道冰柱之间。零挥动九劫剑,银光弯月一样劈向白龙,却在命中的瞬间被反弹回来。原来那只是映照在镜面上的龙的影子。
零闪身避开,他身后被击中的冰柱却轰然倒了下来。青年还在空中无处落脚,避无可避,长剑直直捅上冰柱,剑身爆裂出火焰,向两侧扩散开,庞大的冰岩顷刻燃尽,只剩下蒸腾的水汽。
在难以视物的白雾中,龙尾如剑一样神鬼不觉地刺了过来。原本纤细颀长的尾巴被冰覆盖,末端被冰塑造更锋利的形状,还横向伸出数根冰刺,宛如戟首。龙尾极速连刺,零小幅度抖动手腕,每一次尾剑与铁剑的交锋都斩断它一根冰刺。但也仅此而已。冰即为锋利加持,更是铸成一层坚不可随的铠甲。
“控制好力度,别做无用功。”零厉声斥道,“亏你能在这高温蒸汽中忍耐。霏,下次指定战术对队友温柔一点——”
回应他的是两道冰链,再一次缠上长剑。片刻的控制足以给冰尾创造出必胜的时机。不想零竟抛掉长剑,只是仍不免长袖被撕去一片,露出紧实的小臂。
锁链并不恋战,见机不妙,速速退去,又被零一把抓在手里,抡圆了胳膊,势要好好遛一遛白龙。澄海学得很快,见过零如何利用这东西,任凭被他抡着飞了一圈,也抓住长链,借势冲刺而来。他侧过身体、以翼为刃,整个身体有如一把出鞘的寒刀。即将近身的刹那,他把霏高高抛出。法师魔杖高举,杖芯发出夺目的蓝光。
纵然以翼为剑的一击被轻易躲过,澄海控制不住速度,已飞过零身侧。一杆冰枪就像等他出现一般,恰好于此刻凝结。放开霏之后空出来的双手握上冰枪,澄海保持前冲之势,将冰枪向后送去。
在强光干扰之下,零确实应该看不见的。巨大的声响后,冰枪击碎霏的杖芯,直直冲破天花板。澄海本就背向零,被零回身一腿扫他背上,踩于脚下。坠落的霏则被卡住脖子,提在空中。
“……预、判了……澄海的……回……枪……”霏艰涩开口,“提前……空间、传送……”
听到霏的声音,澄海有意再战,被踩着碾了几碾。
“还没闹够吗?”零站在满地莹莹的晶屑中,气息平稳,语调愉快,优雅美丽,“我再问一次。澄海?”
“澄……别……!”
虎口传来微弱的痛感,零转向霏时眼神凛冽。男孩发出一声破碎的呻吟,渐渐没了声息。
“住手!住手!”澄海大喊,挣扎着要爬起来。零放开他,在澄海即将起身的瞬间又将他放倒。
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白龙颤抖。有过切身经历,他应该明白这不是“威胁”。不知那战栗究竟属于恐惧,还是愤怒?
3
为了阻拦澄海而筑起的冰墙,如今为了吐出霏而大开。零的火焰包裹着他,弹射出去。火球撞在冰面上,冰像是惊恐避退般当即融化了。确切地说它们是避退不及、退无可退,被吞噬了才对。
环绕霏的火焰不曾为难他,即使霏无意保护自己,除了必然的灼痛外,火焰未伤及他分毫。宛如对他不屑一顾。
霏知道是为什么,毕竟那人说,绝不会伤他。并非对澄海的许诺或交易内容,实际上那正是惩罚的一环。零对他这副态度由来已久了。明明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时候零还悲痛欲绝,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他身边,零又觉得不该苟活。自此只心爱过去的三皇子,对新生的霏视若无睹,连管教的必要都没有。
他只是逗弄澄海的诱饵。自尊过盛的白龙因被胁迫而倍感屈辱,正在反抗施加于身的暴行。
他不理解何为伤痛。为什么已经脱离了受难的情景,身体的异样仍未消失?与彼时不同的但一样令人难过的感受从何而来,又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霏和澄海因为红宝石项链被零责难,霏被赶出去,澄海如被吞噬般被他拖走
霏夜间看护澄海,其恐惧
澄海在被零打之后养伤的夜里会发狂,是很害怕。被打的时候能感受到零的情绪,可是挨完打身上还在疼,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了。不知道怎么摆脱这种“疼”,为什么还不结束?那种疼和黑暗让他回到了过去的状态。习得性无助。
澄海其实无法察觉到爱。而且会为此感到不安和恐惧。澄海心中其实有巨大的不安,只是他
无法察觉亦无法排解。
澄海前期总是和琏打架?
澄海对琏大发脾气
琏给澄海疗伤被澄海拒绝,零进来之后澄海瞬间乖巧,又怕又怂
琏看到零在打了澄海之后又照顾他非常愤怒。但是澄海却温顺驯服地被照顾着,强忍着恐惧和颤抖去迎合零。琏觉得那像是一种讨好,连让零打自己都是一种讨好。
澄海似乎无意识地发现自己痛且虚弱的时候会被零怜爱。零似乎很喜欢那样。而且也是唯一能让澄海感受到某种特别的东西(爱)的时刻。只有被怜爱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原来应该还是被爱着的。
那并非对爱存在的质疑,不敢确认爱意存在的人是不敢这么轻举妄动的。甚至不如说,正是颇有些恃宠而骄,他才会去讨要爱的证明。他知道那里有一颗他可以放下的心,只是哪怕捧到鼻子底下,还是看不见。并非妄自菲薄,更像是一种残疾、一种感官的无能。
琏看到澄海那样子流泪。澄海见了很不知所措,真正露出了怯懦的表情,围着琏又不知道怎么办。其实澄海并不认识眼泪,不知道眼泪由什么决定。于是澄海用尾巴打翻了零带来的食物,觉得零应该会再打他一顿,可能能让琏好起来,或者说澄海看见自己把琏惹哭了(澄海不认识眼泪,只是觉得琏的样子很不同寻常,不知道该怎么办,靠讨打来逃避)。
琏曾经试图安抚过澄海,后来放弃了。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因为觉得那些安抚不解决本质,反而掩盖真相。真正解决问题的钥匙在澄海自己。
(belike向哨)
被爱着却感到痛苦不对吗
不配吗
4
人一旦出生,就注定是无解的难题。
年轻的皇子端坐钢铁的刺椅。这里是教会下属的医寮,皇室成员依规不得擅入圣域,更何况值此深更半夜。
一名年轻的修女勇敢挺身:“三皇子殿下,您可知罪?女神的神座,凡人不可亵渎。请您快些祈祷,乞求神的宽恕,赶快离开这里吧。”
三皇子琏,素来对非议充耳不闻,手中权杖指向另一名修女:“我要的东西。”
那是位年迈的修女,不鲁莽挑战他,却也不肯轻易松口:“三殿下,竟然要害自己的母亲吗?竟然要害你未出世的兄弟吗?”
一道蓝光冲向年轻女孩,惨叫声中,淡粉的冰刺从她胸口爆裂生长,剖开血肉。
毕竟是帝都教会的医寮,圣职者信仰虔诚、魔力强盛。在短暂而压抑的惊呼浪潮后,祷告的声音纷纷响起,马上有几名修女靠过来为受伤的女孩治疗。然而每有一人靠近,冰刺就像传染疫病一般从接二连三在她们胸口炸开。白魔法的祷告声中后排的修女止住她们流淌的血,接着但凡发出声音的人也一并受到牵连。可是祈祷仍然不绝。
三皇子无动于衷。他神色淡然,不再开口,只有手中魔杖的水晶杖芯不断转动。
神父被从床榻叫醒匆匆赶来的时候,大厅里只剩下晚风的呼号。年幼的男孩端坐圣椅,背后是冰芒的光圈,脚下是尸骸与血海,衬得他神圣有如画中传说。老人小心趋避脚下同僚的血,最终避无可避,只能跨过她们的残躯。
他是经历过战争的年迈的神父,不会被见惯了的场景吓到六神无主。
“琏殿下,您不该这样的。”神父是琏的近臣,是前代皇族麾下的医师,平日里素来受到这位暴虐皇子的敬重,更有心扶持他,是以话语间亲如长辈,温柔地责备道,“她们都是天资聪颖又勤奋上进的孩子,培养她们花费了帝国巨大的时间与代价,日后都该为你所用的。更何况近来您有恶名在外,又何苦自己坐实了?被太子殿下听去,又要多生事端。”
琏嗤道:“还是老样子,堂堂圣职医者,却连修女们的性命都拿来计算。”
“殿下请回吧,今夜之事我想办法安排些由头。至于您路上是否被别的人看见,走漏什么风声,以您的手段自然是可以处理的。”言罢,神父开始祈祷。
寮外赶来的教会骑士团已与皇子殿下的私兵喊杀交锋了。铁蹄撼动大理石的地面,琏在喧嚣中清冷地开口,年事已高的神父不得不侧耳凝神才听得清他的话。
“我问你要堕胎的手段,你却把我母亲怀孕的事告诉了皇帝。”
“琏殿下,神殿之前,可不该说这样的话。尚未降生即要杀戮,这是何等的罪过?”神父义正言辞,又转轻声苦求,“多些人替你分忧,多些人为你助力,是天大的好事。”
琏眼角飞红:“什么东西配得我母亲十月受苦?”
“……殿下对公主殿下的爱天地可鉴。”神父恭敬顺承,琏却知道他当自己是争怀的幼子来敷衍安抚。
长杖高举,琏吟诵咒文。
“殿下聪明又重情,该知道我算计这些孩子是为了什么。”神父从容道,“公主殿下此孕不同寻常,似是有圣子要降世,需要谨慎呵护。您还用得着我。”
皇子孤身一人站在神殿之中,睥睨遍地殉道的教士。
“我即是圣子。我才是,唯一的圣子。”
“您真的……很像……曜……殿下……”
神父用最后的抓住他的脚踝,被琏挣脱,转身离去。
琏躺在母亲的侵榻上,原本的屋主被他命女侍带去了偏殿。杀戮之后沸腾的血犹未冷却,在寂静的寒夜中他听见自己不安分的心跳。
他在这里埋伏必将到来的父亲。朝堂上他经营日久,此刻却没有丝毫计划,只为一泄一时的愤恨。他知道父亲听闻消息今夜必来。那个男人一定会刻意挑在这样的状态下来一场爱事。一想到那男人是如何侵犯母亲,肮脏的器官是如何进入,琏只欲杀之而后快,什么局势什么筹谋什么政变,统统随他见鬼去吧!
皇帝果然来了。他们彼此都发现了对方,琏先下手为强,漫天冰刀刺向男人,而皇帝仅仅用金色的眼睛看着他。交合的记忆强行涌入琏脑海中,红发女人痛苦的呻吟,银色瞳孔涣散无神,她的躯体美丽而孱弱,哺育他的器官在男人手中把弄,诞生他的部位正被凝视赏玩,琏看到一切,看得一览无遗。
这一招让扑向皇帝的冰刀阵全部失去准头,齐齐穿透了屏风。琏强忍头痛跳下床,抽出枕下钢铁打造的真正的匕首刺了过去。男人抬手打掉,琏又摸过桌几下暗藏的凶器,再一次发起进攻。他在这间屋子的每一处都藏了利器,势要置男人于死地。
皇帝第二次击飞短刀,似乎没有太多耐心,将他双手抓在一起,拎过头顶,按回床上。琏蹬腿踢他,完全无济于事。
“想不到暃如此心急。”耀凑到他耳边懒懒地吹了口气。
琏全身恶寒,怒骂道:“你看清楚是谁!”
“躺在我爱妃床上,是不是我爱妃又何妨?我来都来了,哪有空手回去的道理。”夜色晦暗中,耀金瞳闪光,开始褪他衣物。
琏大脑一片空白,顾不上惊慌或震撼,在那一刻彻底无法思考。强加的记忆反反复复在眼前播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立刻就明白了。
晚夜的冷风刺透他全身,男孩变得光洁而纯粹,如初生一般。
接受吗?拒绝吗?这是可以选择的吗?琏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作。旖旎的记忆完全困住了他,愤怒和快意的激情统统模糊,难道他心底竟有一分希望被父亲进入?希望这独特的爱,这绝无仅有的爱,就这样穿透他的身体。
夜蚀明月,男孩闭上眼睛。
一声肉与肉的碰撞重新唤醒了他。没有什么东西落到他身上,反而是皇帝大人的脸不见了踪影。
挡在他面前的背影长发飘摇,如流动的海波。月光照映之处是明亮如火,黑夜吞噬之处深红如血。女人轻而易举地拎起成年男性,单手把人丢了出去。
他从来没想过有人会来救他。不如说,他以为自己的下场最多不过一死,哪里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耀要用更残酷的失败来折辱他。
琏震惊到说不出话,连称呼一声都做不到了。联想到另一位天生怪力的血亲,好像同为兄妹,这份力气本没什么好惊讶。可这是他那柔软的脆弱的无言的母亲啊!
丈夫满脸堆笑:“别打脸。”
回应他的是利落的拳头,毫不犹豫地冲眯起的笑眼去了。
从来不曾开口说话的女人,在几拳把耀打得跌坐在地抱头哀嚎之后,一脚把人踹了出去,低声喝骂:“滚。”
料理完歹人,女人半侧身,那面庞琏再熟悉不过。向来没有神采的银色双眼中反照着清亮的月光,那目光让琏不自觉地退却,像有经年日久的阴谋和爱恨苦酿一朝全打翻,空气里完全是臭不可闻。
女人轻轻抚摸他的脸,琏大喊道:“别碰我!”
他全明白了。耀独特秘技的传闻他刚领教过、母亲失去的心、六尺之下埋藏的不会再开口的人、暮夜交接时他总以为自己恍然看错的银色眼睛,琏恨自己怎么一下就找到了正确的答案,这谜底他宁愿一辈子都解不开。
在他母亲身体里的,是本已死去的的心。他曾经无数次被人当作的那个人,故旧看他泪眼婆娑、宿敌看他咬牙切齿,他走过哪里都被当作那个人。琏从来不曾在意过。他既然没见过那个人,口耳相传的旧事如何能动摇得了他。他利用那些人的眼拙,再对母亲说绝不会学那个人,一定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琏大口喘息,却感觉完全置换不到空气。躯体失去控制,手指僵硬成奇怪的形状,琏眼前一波一波黑暗的潮水,还伴着肉体碰撞的潮水,又像飓风里微弱明灭的烛光,像激射喷流之后泄气的柱体。
女人翻了个白眼,把衣物兜头扔他脸上。琏看到她那样生动倍感绝望,抓不住的里衣从头上倒翻蹭过鼻头又滑落腿上。
“为什么,”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孩在喘息之间强压着颤抖的声音质问,“为什么你都不来?为什么又要现在出现?”
女人冷冷地看着他:“你是在向我撒娇吗?”
“你明明知道我。”
“不是我一直在看着你的。”
琏瞪着她,为了不让在眼眶打转的水珠落下而等着她:“我恨你。”
“我比你更恨。”女人轻飘飘地说。
男孩突然发出一声恸哭,他又能动了,一瞬间奇异的力气填满四肢百骸,似乎是回光返照支持他做完最后一件事。尽管头皮发麻,像有根绳索在他脑子里阻止,琏还是站了起来,伸手去解床边白绫般的帷帐。
女人劈手将长布夺下,推他回去,又甩了一掌。
琏倒坐床上,委屈地捂着脸。
“我是你受辱的具象吗?我是你痛苦的源头吗?我是你漫长的枷锁吗?原来我真的是你执妄的亡灵吗?”
有生以来第一次,琏放声痛哭,真正像个孩童一样。
曾经有无数次他想了却一切加诸于身的因果。从他第一次处死兄弟手下力士的时候,从他第一次见到银杯中异色的时候,从他第一次被全心庇佑的心腹出卖的时候,从他第一次被衣衫褴褛的平民唾骂的时候,从他第一次被众臣弹劾,从他第一次被太子抢功,从他第一次被花白胡子的老人们泣拜,从他第一次明白父母俱是何许人也,从每一次。
但是夜幕降临之时他来到母亲殿前,他都没有。气不过命运的摆布,是恨让他不肯就范。
可他又何曾能想到他就是恨本身。可如果他的生就是屈辱、背叛、伤害、错误的集合,如果他的生命就该被否定,而他借以支撑的冀柱却竟是虚枉,是折磨的刑具、是累赘的羁绊,原以为宁肯忍受生之辱也要保护的人,竟是因他而不得解脱!
他已如断锚的泊船、雨下的秋叶,气若游丝地问:“为什么生我?”
“你可为爱而软弱,却断不能输给摧折。”女人严厉道,“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琏又哭了一通:“好苛刻啊……”
女人看着他哭,哭到双眼浮肿、嗓音沙哑,哭到眼周爆血、浑身僵冷,哭到月步西去,遥天白芒。
“若耀今晚当真做了你,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吗?”女人依旧语调冷淡。
琏小口吸气,用手背抹过眼睛:“我不会。”
水痕犹挂、气息不稳,但琏抬头时俨然是一副冷静模样,爆裂血丝的银色眼睛像寒刃照血光。
他恨自己的。恨他如此冷酷决绝,明知道自己是这样的身世,仍要这副身躯苟活于世。
我是那个人罪行的铁证,是恨的集合。
琏郑重地重复:“我一定不会。”
“你即知晓,人心如海,”女人最后说道,“在你溺落深海之前,浪潮会推你回去。”
翌日医寮一事震撼朝野,皇帝坐在王座上,冕旒静静垂落。第二皇女珍珠找来目击者作证,却偏偏尽数暴毙,无一幸免。最终太子殿下对三弟的指控查无实据。只有参与叛乱的士兵一律处死,受难的修女家人仅得寥寥抚恤。事止于此。
5
琏降伏白龙于阶前,负责看管塔上的白龙(是澄海第二次被擒)
琏对父亲的感情:除了我以外,不能是任何人杀死您
海柯特和特文克尔参战
6
玡处理过伤情,刚在榻上伏得倦乏,又有人来通报。
“将军,七殿下求见。”
少年将军闻言蹙眉,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遣七殿下回去。”
无人不知六殿下对七殿下向来是指东不往西的亲厚,必然是七皇子听说后一心忧虑。只是六皇子治游麟军亦久,当值时的端正同样名声在外,传令便领话去了。
父皇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玡闷在被子里暗自生气,要是找别的由头收拾他必然没那么容易,但若要说是军法,肚子里再多憋屈他都不会否一个字。
昏昏睡了没一会儿,又有通报进来。
“将军,三殿下求见。”
“……”玡费力撑起眼皮,问:“为什么事?”
“说是来探望您。”
玡挑了挑眉,这点破事传得是真够快。
“拿和七殿下一样的话回他,再有人来不必问我。”
说罢阖上眼又要休息,却听见走进的脚步声。
简朴窄床上赤裸半身的少年目光灼烈,背布血痕。琏近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虽然他有不少亲信散步军中,他也常到他们营帐里喝酒,到底少见这样的事情,一时蹙眉不语。
“你是怎么进来的?”玡问道。他声音沉重低稳,问话介于审和询之间。
“就这么进来的。”来人同样神色淡淡,语气比他还要沉三分,声音却轻得漫不经心。
“这可是游麟禁卫的中军,别说是走到我这里,越过拒马一步都是重——放下!军机岂容无关人等擅触?”
琏正拿起案头一卷,急得玡大喊一声,只是身上动弹不得,疼出一身冷汗。
“大胆。”兄长比他还凶,却竟是拿着那卷宗弹了弹座凳上的灰尘,颇为嫌恶的样子,“军机你敢这么直愣愣地扔在桌上就睡大觉,叫别人看去岂不是重罪?”
“那椅子干净的!”弟弟愤愤道。
“标准太低。”琏用两指捏着书页,把手中物撂回原处,再开口回答六弟最早的指控,“也没人拦我进来啊。”
他到底一眼都没瞧过书上的字。不过他所料不错,玡是一时着急完才想起那本不过随手翻看的兵书。
三皇子冷冷地报上几个名字:“我走路的时候倒是遇见过几条狗,大概叫这些名吧。正巧让我知道几件好事,他们见了我都是恭恭敬敬让道,还有几个给我带路的呢。将军要治罪,尽管去问他们吧,可一定要查好了。”
点到的都是明面上亲近太子的将士。若真是有把柄落在琏手里,今天能帮他闯营,有朝一日也能帮他做别的事。琏甚至无需动用“把柄”,仅仅是当众这一句话,就足够使他们成为对太子无用之人、前途尽断了。
面对神色挑衅的三皇子,玡抬眼冲他笑了笑,纵力往前一扑,栽倒在他身上。
“干什么!”琏被他吓了一大跳,又被压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声音都扬了起来。
皇帝受神力庇佑,寿岁异于常人,子女们身体成长亦十分缓慢,越早出生的越是如此。是以三皇子不过八、九岁孩童相貌,六皇子已长得如同十四、五的少年了。琏又不习武技,十分勉强地拖着玡,生怕他从床上掉下去。
“三哥扶我一下,我坐起来跟你说话。”
好在卫兵反应迅速,纷纷上前拯救两位殿下。
“……赶紧趴下。”琏错开眼睛,看来确实不大愿意看见狰狞的裂口,不耐烦道,“你坐着高,我烦得很。”
玡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拖长腔应了:“哦——”
左右助他重新伏好,得命退出房间。
迎着琏的眼刀,玡率先开口:“是我贪懒不该留营的,早该回府上候着哥哥们来看我。”
琏下意识驳了他一句:“拖着一身棍伤还想挪窝?你怎么回。”
少年不置可否笑了一下:“三皇兄怎么样了?要不是这节外生枝,本来该我去探望皇兄的。”
真要论起战伤,白日里玡连根汗毛都没被碰着。
“——无妄之灾。”
琏并不接他的话,声音陡然拔高。
闻言玡一怔,片刻沉默后,带着笑意道:“原是怪我们守卫不力,应该的。”
“把兵器全换成礼器难道是你的主意?”
“——那只是太子哥哥想让沧海祭彰显和平——”
玡急急辩道,怕他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但琏根本不理他。
“魔龙降世难道是你召来的?骑士团闯宫难道是你指使的?游麟军的编制数目、操练方法、装备设置,又难道是你规定的?教主的儿子不是自己非要撞上你的剑?你可知道恶龙为何而来?陛下明知这桩桩件件没有一样是你的错,为什么放走迪芬特、礼待亚卡姆,受严刑惩处的却是你?这是什么道理?”
琏越说越激动,玡没摸透他到底是有何贵干,总归觉得这几句话不熨帖。
“三皇兄别说了,”玡撇开头,“你再说下去,我……我会怪父皇的。”
“你不该怪他吗?不是他害的?”琏怒道。
“三皇兄慎言!”玡厉声斥道。
眼神和声音一并降温,琏带着冷笑幽幽地瞥他一眼:“你当我是来挑拨的,是么?”
玡一扬眉,同样嘲弄地歪了歪嘴角:“不是么?”
然后看见琏像秋日的远空,又像寒冬的冻河,慢腾腾地靠上椅背抱起双臂。
“没错,我能安什么好心。”
他这样反倒让玡心虚起来,好像当真是把人家难得一片真心给折辱了,肃然道:“三皇兄莫怪,是玡小人之心……”
这话白天才被特文克尔说过,玡马上反应过来,这回是真无心的,自己懊恼着大叹一声:“哎呀!三哥别生气,我真不是有意的!”
琏本没多大反应,闻言才挑了挑眉。好像显得对方多小气似的,一再搞砸,玡彻底收了声,讪讪地憨笑两声。
“三哥送我回府好不好?我怕小七挂心,该赶紧让他瞧见我才好。”
“他看见你这样,难道就能安心了?”琏又刺了他一句,掌心却闪动一封冰书,想来是传信给营外的随从布置车马了。
玡撑着坐起来,琏也不去扶他,仍抱着手臂冷眼旁观。伤在背上难动手臂,玡想拢一拢披散的后发,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来,没一会儿就恼了。
琏不动声色,看他兀自旁若无人地跟自己较劲,终于不耐烦道:“你就不会叫卫兵吗?”
别说堂堂皇子,就是浮蝣这等有职介的将领,哪个没有亲兵照料起居,不过为了保障决策者精力的需要,琏对此十分认同。游麟将军御下严格又身先士卒,严格自律的情形,他倒也略有耳闻。
玡转过头来时尤未压下情绪,目露凶光地瞪他一眼,又垂头丧气地垂下眼睛:“我不是……不是假清高。”
琏瞟了一眼小床,起身坐了上去。发觉这东西不仅相貌质朴,甚至只是平平一块木板上简单铺了层薄草,可谓清苦到极致,坐下片刻都觉得硌人,不置可否地扫了玡一眼。
玡声音轻轻的:“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
他不是没见过出身贵胄却丰俭随性的,兴起时能与邻童滚泥潭,可到底是嚣张的性子。琏自己又自负出身,向来讲究排场,武将的高尚情怀他一点都不想理解,抬手去抓玡头发。
脑后一冰,榻上少年果然一惊,整个人狠狠抖了个激灵,听得琏在身后沉声道:“受着。”
他身形既幼,就算刻意低下嗓音,也还是清润脆亮,却意外地有股威压。玡抿着嘴绷直身子,浑身上下散发着忍辱负重的气场。说来是兄长伺候他,算不得给了什么气受,玡也是个脾气大的,偏偏琏要用讨人嫌的语气说招人烦的话,憋了玡好大一口气。
“哥啊,”既然人家都能跑来离间他和父皇,那向坏心眼的兄长许个愿也算不得什么报复吧,“你能不能别和太子哥哥争来争去了?欸,哎呦!”
琏提着手里正要束起的一把头发,逼玡痛得抬头转过来看他,像拧小孩耳朵似的。
“你倒是在这公道起来,大人的事小孩别掺和。”
“你连我胸口都不到!干嘛说这种讨厌的话!”被提溜的那个大声抗议,虽然比人家高一个头,但是被提溜;虽然被提溜,但是气势不能输。
诚如琏所言,玡是个公道人。因这份持正,皇帝才放心把最核心的人马交到他手中。是皇后嫡子不假,与太子亲近不假,但严格来说,他不是太子派系里的,只因太子是太子,他便如特文克尔一样理所当然地献上忠诚。
所以他并不讨厌琏。要说全无芥蒂实是天方夜谭,他不喜欢琏的傲慢和野心同样不假,何况琏本就一副不把人得罪尽不罢休的臭脾气,想和他走进直难入登天。
“这是师父调治的偏方,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毒。”琏掏出一个不干不净的陶瓶,确是粗制滥造的模样,“本来打算给浮蝣的,便宜你了。”
“是那位零师父么?”玡素来对那位人物很感兴趣,闻言眼睛一亮,把陶瓶几乎是抢到怀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三皇兄不用谢,浮蝣是我副将,应该的应该的。”
车架中再一路无话。
琏手肘搭在窗棂,因窗口开得高,他搭上去几乎要把大臂抬平,再低折下小臂,才不伦不类地撑着脸侧,把幼嫩的脸颊挤出可爱的软肉来。锦帘垂落,他自然是没在望外景的,不知在想什么。
这边一个潇洒的,对面一个则是硬顶伤痛端坐如钟,各是两种风流。颠簸难押,又无话多说,玡本在吐纳呼吸权当修行,奈何细细密密的痛意爬了满背,跳脱灼热,他难以安神,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春秋非我,晚夜何长。”
神游天外中,琏随口接道。
两人俱是一愣,一个偏头,一个抬眼,两两相望,可惜夜深晦暗,难辨神色,只有相同的银各自流光。
玡又开口道:“死何足惜,泰山葬我。”
琏接下:“死且死矣,长河阻我。”
因有长于诗文的嫡兄,为避其锋芒,玡很少卖弄辞章。不记得幼时哪一次父亲考校,提到什么典故,架不住个性莽烈,他竟越过诸位兄长拍案而起。与他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漫不经心的恼人腔调。玡猛然扭头,正见琏也淡淡地看向他。
他们性情迥异、志趣不同,说出口的观点更截然相反。可那一眼他彷佛在琏一贯清冷的眼睛里看到爆烈的心火,而那火焰亦在他心中焦灼。
两人视线相交片刻,琏率先收回,玡再一侧眼,见琛果然阴恻恻地冲他一笑。
那天后半场他被琛明枪暗箭地针对——那时候琛也不大,同样没学会守拙,只是险恶的妒心早早滋长。玡让他气得够呛,想找琏帮腔,人家再不理会。
玡并非自负比旁人更浩洁。同为帝王贵子,他亦有不次诸兄的气节。爱重的血亲、密络的朋属、善睦的子民,痛痒切切、休憩惺惺,天下不必豪夺,自是他心中的喜怒惊爱。
他不够精明到足以理解琛的欲望,只深知他们追求的是不同的东西。他没有深沉到看穿琏的渴慕,只想如果自己处在同等的境况,又该当如何,难道能做得更好吗。
他并不明白骄傲与骄傲的异同、决意与决意的歧类、爱与爱的殊等,只是有一瞬间想,如果他们是兄弟就好了。
“哎呀,真是傻了。”玡顾自笑了起来,“我们本来就是兄弟啊。”
琏哪里想到他忆起什么,赏过一个白眼,又回到自己的思绪里。
7
琏偷偷去塔里,见到白露小队
耀教琏心灵术
琏甩脱擒住他的女人,揉了揉手腕。女人比他高出半身,手臂肌肉紧实,制服他并不为难,想来是不敢真正伤及皇子殿下。
他们身前是一位茶色短发的少年,正是今日轮值的小队长,向背对他们的皇帝陛下落下单膝。
尚未开口,青年不带喜怒的声音问道:“什么人?”三皇子直直走出,跟那小队长两人肩膀撞在一处。少年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后方两名黑发的下属一左一右按在肩头,连忙拉了他一下。他本来也不是善茬,只是在三皇子的霸道面前到底退让一步。皇帝头也不回:“我给你们的命令是什么?擅入者杀无赦,现场斩了。”
“父皇英明!”在警卫拔刀的声音中,琏高声道,“这几个小贼目无王法、胆大包天,竟然连我也敢挟持——”
“小贼?这是我的亲兵,你长不长眼?”被一通颠倒黑白,耀转过身来,还是一贯不激烈的语气,悠闲地骂道,“我要斩的是你!你又给我唱哪出?”
“父皇亲自划定的禁地,寻常人怎能擅闯?”琏不紧不慢,理直气壮。
“你也知道是禁地还擅闯?杀你不亏吧。”皇帝陛下饶有兴致地笑看他胡言乱语,那笑中毫无疑问是有气的。
“父皇不是命我此时到此地来?比如那天那时候在那个地方暗示了我什么的。”琏典故用得颇不认真,连做戏都懒得演给他,顾自走近囚笼,“……嗯,父皇要赠的若是这件东西,倒是配得上我。”
“小贼”中的一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悄声嘀咕:“演给谁看呢?”
“父皇用以只手遮天的秘术,为何愿意教我?”
“哦,万一哪天让人发现了这见不得人的勾当,父皇只需推说三皇子残虐无道,朕是爱子心切、教你不严,只能含泪推出去斩了。送上门来的替罪羊,我何乐而不为。”
“不愧是父皇,真是令人发指。”琏点了点头,显然是意料之中,“只怕您要养虎为患了。”
皇帝陛下噙着点笑,脸上的其他线条不显喜色,唯有金瞳明艳异常,没有温度:“我早说过的。你这个鲁莽脾气,早该死一万次。”
“可我还站在这儿。”三皇子老神在在,不无得色,“不正是证明我的勇气,正是开辟道路的制胜法门。”
8
“何等的……愚昧啊,为何还来自投罗网?”
而后他明白了。未来早已被最初的选择所标定,正是因为我们会千百次地重复那个错误的选择。并非相似的境遇令他回到过去的牢笼,而是他铸造了过去的牢笼。
于是他问道:“你是希望回到过去的时间,以找寻兄长复活的希望吗?”
那只血红的眼睛混沌地看着他。琏探出心灵触角,以验证猜想。可是白龙的心象中没有回忆或幻梦,只有一片暴雪的荒原。
“也许你该在过去伤心的,只是当时未能察觉。”
但他没能找到姗姗来迟的心的碎片。
琏终于明白了。
他和澄海手持同样的剧本,愤怒在他们的过去与未来不断上演。
“愤怒与恨的界限在哪里?”他问师父。红发银眸的青年惊讶地看着他。
9
平凡村镇悠远的喧闹让久居皇宫的三皇子愣了愣神。他原本打算第一时间向师父分享种种近事,可巧每要动身,父皇总要唤他。或是塔中相会,或是传书授事,抑或有时被琐事绊住,事后他再思量时总有父皇的手笔掺杂其中。他与父亲从未如此频繁交互过。心底恨的使命感和浓郁的愧歉无时无刻不作痛,偏偏他还是抵不过被父皇纠缠。知己知彼才能以彼之技图之,琏以此自勉,不会因心绪波动就此放过这大好时机。
正如此刻,久未登门,又怕师父怪他与父皇过分亲近,竟生出一股怯意。察觉到自己的动摇,琏正了正装束,就以这份胆怯作支撑,即刻大步踏进。
没想到他刚迈开一步,头顶就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
“看来你还算有点良心,没忘了我!”树上青年一袭白衣,仰头灌空手中酒袋,“你也知道好长时间没来看我了,嗯?”
踌躇窘态被人尽收眼底,琏面上羞红,下意识地以攻为守:“怎么大白天的就喝起来了。”
白衣翻飞落到面前,琏看着他一身素白,对即兴之言又颇感懊悔。零为什么喝酒难道不清楚?连着穷乡僻壤之地都锣鼓喧天,他特地在这欢庆的节日里匆忙赶来,原是为了什么的?
琏还没想好如何补救,就被零一把揽入怀中,两人齐齐扑倒在地。年长者用手护住男孩的头,手臂压在他身下,免得不善武技的外甥受伤。
此等举动完全激怒了琏,小小手掌用力推开零的脸,正要骂他,水迹啪嗒啪嗒地落在他脸上脖子上,再流进领口,潮潮地濡进胸膛。
琏仰面望天,没法看零的眼睛,无奈抱怨道:“唉,我的新礼袍……”
鸟燕飞来又飞过,零带着琏一块站起来,帮他拍掉身上沾染的土块,随口问:“你干嘛穿成这样?”
干嘛不顾落人口实也要翘掉皇室礼典跑到这来?琏拿不准零是希望他来还是会责怪他不该任性妄为,只能丢过一个“你说呢”的眼神,生怕零又盼见他又要怪他,顾自往屋里走。
零跟在他后面大呼小叫:“空手来啊?谁教的,可不是我教的。”
10
那少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琏好几次撞见他,都见他面不改色、行坐如常地出现。零也惊喜地以为他好了,不出半天,夜里又反复高烧昏迷。揭开衣物,溃烂的裂口正往外渗出脓血。
对一切都感到愤怒、对一切都充满敌意、对一切都奋起进攻,
自称大隐隐于市,零的住所就建在寻常村落的尽头。以零爱热闹的性子,早早就跟村人混熟了。有时去邻家讨杯酒喝,有时带着几家孩子闲唱几本书。与人同住生活上自然是方便,可是惹恼了非人的小弟子。澄海初来时各种意义上伤势未愈,即使院落够大、离人群也有些距离,十里八乡人的气息还是日夜让他狂躁不已,逢人便是张牙舞爪,第一时间暴起进攻。
一定会被伤害成为一种百分之百会发生的必然认识,既然他觉得被加害是一种必然,那么先发制人的进攻不过因为他的心灵还有一座废墟可以作为城墙,让他没有被彻底击垮。
零用拥抱来制服他,但男人坚实有力的温暖只让少年颤抖加剧。他对人类示爱的表现很是陌生,只把一切都当作是痛苦降临的前兆。在零怀中的挣扎比任何时候都激烈,虽然看似暴怒,尝过他心灵滋味的琏看出其外强中干,他快把自己吓死了。
零双臂被尖利的翼骨割出数道深深的切口,背上爬满了被抓破的血痕。澄海被束缚到无计可施,在搏杀本能的引导下绝望地张口,竟是精准咬在了零脖子上。
饶是司寒和琏都算得沉着,又早预料到凶险,见此仍不免大惊失色。喷涌的血液溅了澄海满头满脸,他倒是冷静下来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红液大淌。
男人阻止了要来施救的弟子们,再一次把澄海抱入怀中。
左眼的绷带被蹭掉,没有焦点的红目之下,血滴顺着澄海脸侧轻轻滑去。
幸好澄海在最后收了力,才没有把零的脖子当场咬断。
“你干什么呢?一下不够,你还又来了一下,你又制不住他,你——”
动脉的血止住之后,琏深感心有余悸。
“琏说得对,这招除了您自己觉得挺温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连司寒也难得开口建言,说完又找了个台阶,“不管怎么说,您不可能无时无刻看着他。不是还想给我们做饭呢?”
“哦,忘了。这就去。”零没头没脑地应着。
琏正要开口呛几句,司寒很是正式地把零按了回去:“等会,说完再去。”
枪灵一直侍奉向神明献祭的人主,礼仪周到,极少用这种语气跟小了自己几千岁名义上的小师父说话。作为进献牺牲的圣物,对生命的敬重是枪灵的核心要义。
琏气不过,哐哐哐砸过去几根冰锥。没想到看起来已经神游天外的白龙反应迅速,一点不跟他客气,直扑了上来。两人转眼打作一团。琏吸取上次的教训,对自己进行了艰苦卓绝的特训,在近距离的速攻中不至于窘迫。澄海的精进更是肉眼可见,与琏斗上几轮,马上就掌握了对方的节奏,精准地跳进冰锥的间隙中猛攻。
“琏!”零和司寒同时叫道。
“你敢欺负他,就回你的皇宫里老实呆着。”零骂道。
有的人一脚踩中两颗雷,冰柱与拳爪碰撞得更响了。
司寒瞥了一眼火上浇油的那个,柔声劝道:“琏,你是心灵术的高手,知道不是澄海的错。你们两个再打个两败俱伤,师父更要伤心了。”
出人意料的,先收手的是澄海。他退到最远的角落里安静地跪坐,神情恍惚。零把意犹未尽的琏拎回来,冲澄海招招手,温柔地唤道:“澄海过来。”
少年瞳孔猛然紧缩,像魂魄出窍突然被召回似的。没人顾得上把他洗干净、重新给死眼绑上绷带,满血污又双眼异色的东西一看就不似人类,确实十分骇人。
是以在琏的预想中,彷佛眼见他以手足作支点、四足猛兽一样爬过来。实际上他却是站起来、用人形的双腿迈步走路,再重新坐下的。不知道什么人教的,掌心悬空、十指点地,挺直腰背、低垂眉眼,在师父面前低下头颅,显得十分规矩、乖顺异常。
“……”
“琏,你也过来。”司寒手上拉过琏的动作仍是轻柔的,语气已没有那么和善。
看澄海那样,原本憋了一肚子要骂的话,现在都想不起来了。饶是琏最不爱听别人命令他,没话可说,只能坐了回去。
司寒严厉地问澄海:“你能不能控制住自己?”
“别那么凶嘛。”零很没底气地小声插话,被枪灵冷淡的眼神堵了回去,只能干咳一声去揉眼前的白发。
少年像根本没听见一样。琏都觉得司寒问的好没意思。
“如果再有下次,就要关你禁闭了。”
澄海保持低头,向上抬眼望他正对着的零。本来他们三个是坐成了三角形的,澄海进来,只坐在零面前,对左右另外两人完全不予理睬。琏觉得那一眼更像他在征询能不能把司寒做掉——凶巴巴的,连零都被压制了,想必他也十分不爽。但是这家伙如果要行动大抵不会问零的意见吧,谁知道呢。琏放弃思考。 总之,这一眼绝非求救。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别为难他了。”天知道哪里就戳中零了,一把又要冲上去抱他。
澄海瞪大了眼睛,肉眼可见地往后撤出身体,又生生刹住,在剧烈的颤抖中僵在当场。停在半空的手臂缓缓落下,零落寞地站了起来。
澄海随着他的动作猛然抬头,急切地凑过去。
11
事后澄海吐了。似乎是太过紧张引起的反应。不是哗啦一下就干净结束,他吐得弓起身子、站不起身,像不断被重击腹部,全身地震了一轮又一轮,要把心吐出来才算完似的。
零大受打击。也许那一刻零终于不得不面对他们之间横亘的鸿沟了。身体尽可以拥抱,心却始终没有靠近。
他拖着一身伤口进了厨房,明晃晃存着讨好小龙的心思,摆满了减过调料的熟肉。澄海什么都没吃,让对手艺很是自信的零又挫败了一回。
白龙坐在一边,睁大眼睛看零的咀嚼和吞咽,自己的嘴巴抿得紧紧的,显得颇为挑衅。
“那叫惶恐。”司寒把蜷着尾巴的开背白虾夹到琏嘴里,愣神的男孩被呛了个措手不及,发出“呜呜”的哀叫。琏反应过来时已是满脸通红,似乎不仅仅是被食物呛到的缘故,狠狠瞪了师兄一眼。
那天到底没有风平浪静地度过。澄海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比如一趟又一趟地在零视线范围内反复走过某段连廊。那里本来摆过一个零很喜欢的翠玉摆件,在前几天被澄海撞坏之后空荡荡的。比如他特地跑来撞翻琏,正一肚子火要卸的男孩准备好了和他大打出手,却见澄海犹豫了几秒,竟然临阵脱逃!这下更把琏气得窝火,追过去时瞥见零的衣摆正巧消失在拐角。
等不太擅长运动的琏再次找到澄海的时候,他正坐在零面前的桌子上。零支着头不甚专心地看书,澄海专注地看着他。
琏没有追进去。纵然他平日对师父不怎么客气,却深知这位血亲暴虐的本性,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正犹豫之时,澄海又一次露出獠牙,凑向零颈侧!冰刺从杖尖飞出直取白龙,却在半道被零抬手招来的烈火烧成一片水雾。琏急步冲过这些遮挡视线的障碍,重新看见他们,零偷眼递来一个狡黠的眼神,像商量恶作剧而按兵不动的笑容。琏哪里依他,法术不成,不顾自己力气聊胜于无,动手去揪澄海。
白龙对一切置若罔闻,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的猎物。尖利的兽齿
12
几次出手伤人后,零把他关在了宅中。
幼龙不解其意,结痂不久的伤痕带着回忆又开始作祟,澄海横冲直撞反抗着并不存在的加害,零把铮铮作响的锁链换了一种又一种、加了一层又一层,把少年的活动范围从庭院缩小到室内再缩小到特定的房间。而这只让澄海更加警觉、更加焦躁,最后彻底难以控制。
几次修缮后,为了防止平凡普通的房舍被反复破坏,再一次,琏被叫来做个无情的监管者。厚重的冰墙铺设满屋,把直降到隆冬温度的房间敛得更是逼仄了。
今天第二次醒来之后,澄海算是彻底耗尽了力气。看他毫无血色,琏不怀疑他又是冻醒的。背后双翼亦被层层绑缚,链条长度不够澄海站起来,只能坐在地板上。尽显疲态的少年自然向后倚靠,被冰得一个激灵,勉强挺直身体躲开冰面。
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那些淤青的额角、红肿的脸颊、开裂的唇角、还有未擦去的干涸的鼻血。有些是他自己撞的,有些是零打的。被异族折磨日久,对这种生物表现出先发制人的攻击性算不得过分;即使司寒也曾如此劝解,伤害了无辜之人,零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而再一次的囚禁,强求他顺从就范更是天方夜谭。剧本如此严丝合缝,在不幸眼见过两次的琏看来,这和旧日的高塔没有任何区别。而这样的轮回不知道上演过多少次了。
察觉到视线,澄海拽了拽披风,他手指僵硬活动不得,琏看着他勉强捏住布料,遮住了后颈煞白的指痕和肩骨沉黑的踢印。垂落的斗篷底下露出半截小臂,顶住地面,正颤抖着。琏猜他痛得难耐,是虚架着身子用手臂支撑,又没太多力气。若是忽略不时传来的嘶哑气音,只看黑色斗篷罩住的形状,都要堪称是优雅体面了。这会儿倒像个人族的矜贵小公子,看起来漫不经心,甚至事不关己似的。
琏回想了一下澄海的记忆,似乎确实有些场景和白塔的布置有所不同,只是他没有考虑过澄海到底住过几种笼子。
——有什么区别?
琏看着他,和旧日高塔中的记忆没有任何变化。澄海一如往昔,白发异眼,脏乱狼狈,面容没有丝毫改变,身形亦无生长的痕迹。
零是救了他吗?那日将他带出囚笼的人,如今又亲手把他拴在这里。
寒冰的长刺在琏杖顶凝结,刺眼的蓝光让澄海皱了皱眉,继而迎上那道光芒。
“你没有什么继续活着的必要了。”琏的愤怒史无前例,操动冰刺,巨大而尖利的锐器直对澄海仅剩的眼,冰蓝中映照出冰蓝。
如此宣判是因为他没有未来。琏不相信零能教好澄海,如果这家伙有任何可塑之处的话,又何至于一次又一次不长记性地沦落至此。另一方面,他不觉得零身为人类的判断标准塞进龙的脑袋里有什么意义。他本就是会排除危险、袭击活物的东西,饿了会吃人,甚至算不得是错。如若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澄海被他打怕了、强扭了想法,下一次又被人类擒获去,又该怎么办?当真不能还手再任人宰割吗?而学不会零的规则,又怎么在他手下熬过那份暴烈的关切?
过去已经发生了,澄海成为这样的澄海了,只能不断地陷入这永无止境的轮回里,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至少琏算不到任何变数。如果他自己竟有一日要面对这样的境地,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被过去的螺旋吞噬。生命脆弱,在或坚毅的或锋利的面前俱是如此,对沉重的或庞大的更无丝毫招架之力。要折损自己的心,他宁愿一别。
但是为什么?澄海冰蓝的竖曈里,眸光毫无动摇。
“你……”琏气结,“不打算和我战斗吗?”
白龙安静地望着他。
缺乏对悲伤的认识,又怎么会懂得被留下的失意?
故事该结束了。不,是早该结束了。他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就该早早地死在高塔里。抑或者,像他这样的生命,从来就不该存在。
“何等的……愚昧啊,为何还来自投罗网?”
他在高塔中曾如此发问。未来早已被最初的选择所标定,正是因为我们会千百次地重复那个错误的选择。并非相似的境遇令他回到过去的牢笼,而是他铸造了过去的牢笼。
那时他问道:“你是希望回到过去的时间,以找寻希望吗?”
那只血红的眼睛混沌地看着他。琏探出心灵触角,以验证猜想。可是白龙的心象中没有回忆或幻梦,只有一片暴雪的荒原。
“也许你该在过去伤心的,只是当时未能察觉。”
但他没能找到姗姗来迟的心的碎片。
后来他以为自己明白了。他和澄海手持同样的剧本,愤怒在他们的过去与未来不断上演。
“愤怒与恨的界限在哪里?”他问师父。在得到答案之前,他见到了这样的白龙。
琏实在对他的油盐不进感到厌倦,冰刺稳稳升空。
三皇子素有威名,他的双手并不干净。无论是因他的决定而牺牲百万人还是亲手终结个体鲜活的心跳,于他而言都不算陌生。可惜他是术士,不是持剑的刽子手,竟从未察觉过。
蓝色的眼睛突然靠近,动作轻盈得让琏未及反应。那只眼睛中实在是毫无战意——他既没有反抗的意愿,亦不存在留恋或悲伤。或许正是那种无意让琏放松了警惕。
在这个距离下,哪怕龙再虚弱,咬断他的脑袋也是轻而易举。琏心下大骇,白发已从他脸侧掠过。
两人颧骨骨锋交会,澄海在他脸上轻轻掠过,带走了什么东西,退回原处。
什么东西?澄海困惑地皱起眉。他双手受缚,想试探也没法。
——他脸上的是水迹。
琏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没有选择自我了结来避免痛苦的循环,是因为他没有死亡的概念。他根本就不曾想像过加诸于身的种种是否有尽头。
接着有更多的水迹,星星点点地洒落再琏面前的地板上。每一滴泪水落下,都带走他背后的一根冰刺,无声地融化进空气中。
澄海第一次开口跟他说话:“你怎么了?”
“……原来……你会说话……”琏哑着嗓子喃喃道。
澄海无法理解除了愤怒之外的感情。这一点琏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不知是否是心灵链接的残留,鬼使神差的,澄海竟然理解了琏那继承自暴君、又刻意修行的无常。
他是心与水的术士,二者凝聚的某样东西却脱离了他的掌控,肆意流淌。
杀意确凿,却并非恶意、并非敌意,更像是祝福或祈愿。
他是为此感到悲怜。
13
零把澄海拖出去,绑在村口几人粗的大树上,拿琏的寒冰重杖狠狠抽打。本是用来施法的长杖折断后,师父把昏死过去的少年吊上树枝。杖芯破裂招来暴雪,琏等了一夜,澄海伴着日光一并醒转时,睁开眼睛,雪扑簌扑簌地从长睫上姗姗落地。
幸亏此人得意忘形,第二天零不在家,便对司寒发难起来。本职照破谎言的枪灵一眼看穿,这才还师弟清白。
司寒把澄海解下,一边喂他一边擦拭在他身上融化过又重新冻结的雪,叫他受了委屈要说。澄海边吃边吐,显然没功夫听进去。
“不听人言,不长记性,活该。”不可避免感了风寒的琏骂他一句,心里却很明白,澄海挨的打没有一顿是不觉得委屈的,只怕每次都是不明所以、莫名其妙,让他怎么分辨。
“你也活该。”司寒把毛巾糊在琏脑门上,正擦过雪的,冰冰凉凉。
琏端正地坐在一边,本来晕晕乎乎,看着粥碗过来,冲司寒瞪起眼睛:“他不吃的你给我?”
“你也知道澄海不吃。”司寒笑话他,“这是给你做的好不好?”
“……你们鬼骗人都不用打草稿是吗。”
“是物灵,不是鬼。”
他不是没有质问过零,不能照顾好澄海,又何必把他拴在身边。零向他解释了龙族继承人动荡诸事,因此哪怕澄海尚未恢复,也得暂住在此。
“……听起来,说好听点是有人多管闲事,说白了,是拐卖孩子啊。”
“我答应他兄姐,要教会澄海自保生存。”说这些话时白龙就枕在零膝头小憩,左眼的绷带还未卸下,“生存不仅仅是靠力量,还要懂得世间运行的规则。”
“您真好意思说呢。”琏发出一声轻蔑的气音。
被怼的人不恼,专心致志把玩澄海漂亮的长发,应付道:“不就是我以前不懂,所以才大失败嘛。”
琏一下心头火起, 手中长杖不经意地“滑”了一下,就要倒下来。零不抬眼地随手扶正,怀中人形睁开眼睛,冰蓝的竖曈缺乏温度地看过来,像遭遇天敌蓄势待发的爬行类。
对零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对别人随时准备奋起一搏似的。
琏又发出一声气音。零看着他俩好笑,掌心盖住澄海眼睛,轻轻掰着他肩膀,让他转向自己继续睡。
“舅舅。”琏冷不丁地出声。
红发男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抚摸手下顺滑白发,等待下文。
这禁忌的称呼在零这头算不得禁忌,理应隐藏身份的长辈不甚在意,是琏素来不肯叫出口。就像刚才自嘲一般,琏要问的问题也并非讳莫如深。
“我们为什么输了?”他称“我们”。
零弹他脑门:“臭小鬼,谁跟你‘我们’?”
琏权当没听见,又问了一遍:“我们为什么输了?”
“我打你个没大没小。”零笑了一声,没有动怒的迹象。只是躺在腿上的白龙原本平稳的呼吸滞了半拍。这反应不知哪里让零更乐了。
“据说我们的先祖得到神明眷顾,掌握了‘时空’的力量。具体谁知道呢,反正当皇帝不就得会忽悠人嘛。理论上依照祖训的自吹自擂,这世间几乎再没有什么人类能比我们更强大了。但是你们……耀选择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角度刁钻难以掌控。”
“时空有时空亘古不变的法则,而父皇选择的东西却是……繁杂无常、不可预料。”
“正是这样才有办法在‘时空’的绝对强势面前创造出崭新的道路。”
“那是……‘心灵’。打败我们的,正是‘心灵’。”
14
“你有没有觉得澄海来了之后,师父这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司寒捧着热茶老气横秋地说,“天天鸡飞狗跳啊。”
……突然变得有目标有理想誓要照顾孩子莫名其妙母性大发的是你吧?
“我不否认。”司寒从来不伺候他,几次博弈失败后,琏逐渐接受了三人的顺位,自行取过茶盏,“只是就算没有那家伙,这人自己也会找乐子。拿那点乐子换货真价实的疼……”
司寒笑盈盈地看着琏。被看得恶寒,琏后知后觉停住了话头,狠狠瞪过去一眼。
自从有了神奇的第一次,打澄海放出来以后,平均一天要挨两顿打。好在龙受点外伤比人类恢复得快,前天打得走不了路,没过两天就又能完完整整地挨下一顿了。
除了澄海因为不懂人类规则而频频踩雷以外,司寒和琏一致认为有些由头纯属零小题大做。
似乎激发了什么了不得的属性。两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很快帐就算到了司寒头上。
枪灵受邀来到茶室,在外面就听见里面传来不妙的动静。
零左臂紧贴澄海下腹,大手抓住他腿根,把澄海牢牢锢住,还要往后送一送。右掌随意扇打,一会从腿根往上,一会儿又高举直击翘峰,一副悠闲得意的模样,仿佛顺手把弄什么玩物似的。
澄海一只手抓在零左臂肘弯,另一只胳膊小臂整个横着撑在墙上。起先是额头抵住手臂,可越是毫无章法、速力不定的掴打越是难挨,不一会儿就张口咬住自己,誓不发出半点动静。
为此他收到了一阵突然急骤的巴掌,零一边跟司寒说话,一边劈里啪啦地加重了手上力度。打完一轮,再去拽澄海长发,把他手臂从嘴下抢救出来。
“……寒、司寒?”
“……啊,是。”司寒好不尴尬,全无心思听他说了什么,眼神总不自觉瞟向少年裸漏的皮肤。从保护的心情中诞生的枪灵心有不忍,深知贸然求请可能适得其反,于是选择直击要害,“……您还在生我的气呢?”
青年无辜地眨眨眼,示意没听懂。那表情甚至有几分像澄海了,手上却一点没停。眼见尺寸地方从白皙到浅粉再深红,足足肿了好几圈,更何况原本还有几道鲜明的旧血痕犹未消退,已结痂的再次冒出血珠。零锢得精巧,他动作轻松,不仅臂弯里把澄海腰胯牢牢锁住,闪躲不得不说,还能方便送到自己手边。因此更见浑圆的两团红肉缩紧扭动剧烈非常。
恐怖,恐怖而且记仇啊这个男人!不想活了上千年,还被年轻的人类摆了一道。零这一出,直接堵住了司寒日后为澄海求请的种种可能。
倒霉孩子,不是师兄不救你。甚至过本在我,让师父拿你出气了。司寒在心中对澄海道歉,发现被这位小师父彻底拿捏了。
讯息传达到了,零歇歇手,少年顿时软下身子,倒向零一侧,靠在他肩头喘气。
使不得使不得小家伙。司寒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这个男人的心思神仙难测,谁知道他是会心软还是被激发施虐欲。
人类永不服输的精神枪灵也学到几分:“您歇歇?不如让我接手,替您教训。”
零惊讶地看着他,随即笑了,立刻把澄海推过去。少年被推搡,肩膀挂在司寒肩头,正要发作,零笑着呵斥一声:“不许动。”
两人都原地僵住,见识过澄海肢体接触不耐受的症状,司寒想揽他一下都忧心。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司寒隐隐觉得澄海气得不行。一方面是为他冒失之请,一方面是为零居然真的把他随手扔过来。
始作俑者把肘弯搭在盘起的大腿上,好整以暇地支着脑袋看他们。
司寒硬着头皮轻轻挥掌,本想着自己下手总比零要轻吧。手掌碰到澄海身上已经连抚摸的力道都没有,也没敢落在已经饱受锤楚的地方。枪灵手指蹭了蹭少年腿根,收到的回应是一声愤怒的低吼。
感情相当细腻的祭器一瞬间感悟了零的心情。刚还挨着揍,让不动就不动,倒是听话;一心救他的反而碰一下都被警告,从双方的层面来说,都很有想收拾收拾他的欲望。
于是司寒下一掌毫不犹豫地挥了下去。大抵是没想到他真的敢,澄海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呼。肉与肉碰撞的清脆声音把司寒也吓了一跳,掌心柔软的奇特触感,再加上不必眼见就可以预料的龙的愤怒,司寒在对零产生了由衷的钦佩后选择放弃。枪灵拖起澄海腿根,一把将他送上肩膀,扛起就跑,把零的大笑丢在身后。
澄海懵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彻底火了,司寒赶在他动手之前把人卸了下来。好在少年行动不便没有即刻杀过来——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着装。司寒半跪下来为他整理衣服,若无其事地帮他穿好了。见他平日里很习惯零的照料,果然没被拒绝。
就是还在瞪他。澄海住来有一阵,这是第一次正眼看他。
单独以人形相对,也是第一次。相识多日还自我介绍未免奇怪,只是他们上一次见面属实算不得什么好场面,司寒也不清楚澄海记得多少,是否因此而不愿理他。
“疼不疼?”枪灵保持视线齐平,柔声问道。
他把手伸向白发,少年迅速反击。不是挥开,而是打算抓住——以攻为守倒是和零跟琏都合得来。跟枪灵的主人也是一个路子。司寒撤退更快一步,假装无事发生。
这句话更激怒了澄海,缠斗过来。司寒身为武器化灵,拳脚技术有限,又不愿召出武器,一边节节败退一边跟他说话:“无意冒犯,这是我的本能。我的主人有心爱的幼弟,可他身负使命,又没有学会如何表达爱意,无法对弟弟坦诚相待。弥留之际他才感到后悔,那份爱与留恋的心情使我化灵成型。”
澄海动作凝滞,似乎若有所思。恰逢一声响动,司寒向来人的方向冲到澄海身前,动作远比刚才快许多。
阴影里站着的是琏,扶正了手中长杖,轻咳两声:“……咳。我路过此地……算了。刚才暴君问你们往哪边,我说往东侧杂屋去了。赶紧从西边绕一圈,动作快点的话,正好能——”
琏懒得编借口,贴在墙上正发号施令,谁曾想身后墙洞大开,竟是个暗门,琏就势往后倒了过去。
司寒和澄海一人一边拉住琏的手,琏在倒转的视线里,看见暴君本人神定气仙地站在那里。
“看来你们三个是达成一致了啊?”暴君笑眯眯。
最年长的最先反应过来,眼疾手快、故技重施,抱起琏拽着澄海再次溜之大吉。
原来那墙后是厨房的后门。暴君无心追逐,脚步止于此处。当天晚餐菜色清一水的绿,加上满鼻子的腥,只有苦瓜芹菜鱼腥草虾米鱼锅拌海带。
尽管原因各不相同,三人达成的首次共识竟是在食谱上。澄海是肉食物种,又格外受不了水生物的腥臭。司寒受祭,供奉上来的皆是牛羊,第一次见到鱼虾贝蟹还曾被吓到大惊失色,深感人类之进步。至于琏,皇族贵子,惯用山珍海味,哪里咽得下乡间野菜。
龙与人饮食规律不同,一顿吃八天、八天吃一顿,兼之有伤在身,早早获赦蜷在零腿边睡下。司寒除了食用五谷有助固型之外,进食填补点消耗,不吃也无伤大雅,礼节性地用过米面就借口打扫厨房退场了。
被剩下的最后一人正要找借口效仿,零一筷子夹满他见都没见过、散发奇异腥气的绿叶塞进琏嘴里,直逼得他头顶充血、双眼酸胀。
“哎呀,人是铁饭是钢,有的人本来就是铁,有的人也不是人。人到底还是一顿不吃饿得慌。”听见零说话,睡梦中的澄海小幅度往他身边靠了靠,“他们不吃,你可得多吃点,长身体呢。不然回头耀说我虐待你。”
“……”琏深感背叛。本来到底是为了谁惹的什么事儿来着?为什么现在火力集中在我头上?
第二天一早琏就紧急回宫了。
其实他早该问另一个更核心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能待他好点。琏深知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但这不是他选择沉默的理由。
那并非对爱存在的质疑,不敢确认爱意存在的人是不敢这么轻举妄动的。甚至不如说,正是颇有些恃宠而骄,他才会去讨要爱的证明。他知道那里有一颗他可以放下的心,只是哪怕捧到鼻子底下,还是看不见。并非妄自菲薄,更像是一种残疾、一种感官的无能。
青田郁郁,琏不大识得五谷,不知这绵延连片是何作物。风从原外长长招呼。这风是悠长有力却不激荡的。琏感受看衣摆与发尾皆尽起势,却无需平拂。
16
“怎么,你是觉得琏愿意苟活吗?”人类的领袖斜倚王座,撑在扶手上的小臂拖着头,冕旒歪歪地挡住他神色。
皇帝耀看向阶下人形的白龙,想起一桩旧事。
有人发如红火、眸灿银月,半生恣意,也曾站在这阶下求他,也像这少年一般没有拿得出手的筹码、只能靠出卖自己来谈判。只是那人却是来求兄长一死,免遭折辱的。
“赐死琏的,是座上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还是耀?“
“放肆。”
皇帝淡淡地瞥了儿子一眼:“你所食之肴由我所赐,所着之绢由我所予,所住殿宇是我的庇佑,所乘车马靠我的威名,群臣敬你不过因为你是我的儿子,黎民爱你不过因为你流着我的血。你连生命都是我给的。我即是你的君又是你的父,现在君要臣死、父要子亡,别让我蒙羞。”
“不,你错了,”孩子迎上父亲的目光,在这森严的殿上,竟是抬头的姿态,“我口中米是耕人所种,身上衣是织人所造,殿宇之美是匠人之功,车马之胜是马夫之技,群臣敬我因我有办法让他们有惧于我,黎民爱我因我有能力让他们有求于我。至于我的这条命,是母亲十月怀胎的一团血肉。你给了我什么,你连恨与嫌都不曾给我。我是死是活,又与你何干?想要我母亲的骨血,我不会给你!”
“哦。”耀兴趣缺缺地挂着不可捉摸的笑,就像看着执拗的幼子固执地抱着一片半朽黄叶不肯撒手,那于父亲实在没什么紧要,尽可以纵孩子耍赖。他逗孩子似的问:“那你何以在这里引颈受戮啊?”
那语气确实四两拨千斤,再慨慷的陈词都被他噎了半句。
“……因律法。琏可以为伏法而死,却不是为你死的。”
“错了。”耀笑了,与平日责备应答不敏的儿子一般严厉,“亏你自负学识过人,有哪一条律法规定对兄弟行凶不成还要上刑场的?放在寻常人家,最多一顿板子罢了。这点事都办不成,官府才不接这个状子。你在这里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因为我不喜欢你们兄弟内讧,因为我恼了,因为我要你死。”
“诸臣子们!我父皇的臣子们!”琏环视左右,朗声喊道,“看着吧!若是君主赐死我,便是不法的昏君。若是父亲赐死我,便是不慈的恶父。今日之我也将成为明日的诸位!”
“小龙小龙!”耀仰声高喊,“该你出场了!”
应声闯入父子二人中间的,是一个白发少年。神剑直刺入他手臂。
高大青年披散长发,他年轻俊美,负手信步,不似人父或君王,只像个翩翩公子在吟咏作对。说完他含笑转身,却见一贯有冷肃威名的三儿子眼中蕴泪。
朦胧水屏遮不住银瞳灼灼的怒意。
他的子女们继承了具有时空之力的血脉,肉体成长滞于常人。即使是较为年长的三子,如今不过八九岁的孩童模样。皇族诸子均长得精巧,他笑过琏浪费了一副招人喜爱的可爱皮囊,光嫩圆滑的脸蛋配上平齐的短发,不像其他兄弟那样服帖,带着不服帖的卷曲弧度。
直把琏气得浑身发抖,瘦小的身躯因迈步过大而趔趄着,上前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三皇子的力气与身量相符,这一击清脆,缺了点响亮。白发少年脸上只浅浅着了层薄粉,仿佛连睫毛都没撼动一根。
像是不敢看他,澄海眼眸低垂,声音沙哑而黏稠。“我来劫你,难道你就会跟我走吗?”“喂喂,别说得好像你能劫走一样。”皇帝大人在一旁无奈地插话。
“我可不负你。”
“……呃,等一等,”耀像劝架的无辜路人一样事不关己地开口,“要不……你俩再商量商量?反正人你也拦住了。你跟他说说,让他别听我的了,准能说动他。”琏心中凄然。“澄海是守诺的。可是我要劝他,他又一定会听。他尊重我的傲慢,包容我的贪婪。既然已经与你约定,我又怎能让他两难?”“你俩真别扭。”耀事不关己地评价道。面对儿子字字珠玑,父亲却古井无波。“我已收回成命,你不必死了。”“不,这出剧本你早就写下了。”
“你无需布下卑劣的阴谋,只是设计人的心灵,就足够让命运来尽情摆布出你想要的结果。你把我们雕琢成如今的模样,即是封住了我们选择其他道路的可能。”
“不错,”耀赞许地点点头,“难怪人们都说你是朕最聪明的儿子。能看出这一点,倒算得聪明。”
“你有何颜面,说澄海的心?”琏怒道,“澄海这样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用他来修习心灵之术,打碎了他的心、抽去了他的感情。是你把他囚禁折磨,强迫他学会以痛当作心灵唯一的感官。“你给的痛苦让澄海不懂爱人,亦不知道何为被爱,他无法预算如果他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动,之后我又会为他做什么。但归根结底,剥夺了他爱的能力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他自己都体味不明,只是凭着仅剩的一点直觉行动,还要被你在此处利用!至于我,我的傲慢、我的贪婪、我的执念、我的愤怒,因何而起,因谁而生?难道你不是最清楚不过吗?这傲慢和贪婪是你刻意让我变成这样的,现在又当作我的罪证来指摘!我们是有过错,是要付出代价,是要偿还因果。可是归根结底,是谁把我们塑造成如今的模样,是谁给我们下了这样命运的诅咒?又是谁,利用我的傲慢和贪婪,引诱澄海落入陷阱,把我逼上绝境?”你早就知道……我今日必死无疑!却还嫌我死得太痛快,要我们给你上演这一出好戏!”
“我愚蠢的儿子啊。亏你自诩皇室诸子中的强者,却竟然连命运也无法挣脱吗?竟然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不,父亲,我没有输。我并非屈服于你的剧本,而是尊重澄海的心,遵从我的本心。”
“我不记得把你养成这么软弱的样子。前方的道路千千万万条,你本可以轻而易举地选择轻松些的分支。不过因为一些可笑的自我挣扎无法突破,就败下阵来,选择逃避。”
“你有没有养过我暂且不提。”琏发觉自己无法控制眉眼间翻涌的酸涩感,鼻尖似乎在一种幻觉似的视线里抖了抖。他终于明白,或者本该早有领会,有些事情确实是仅凭意志无法控制的。他努力地喘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粘腻,哪怕明知无济于事。而这种种努力只让狼狈更显狼狈,在干净优雅的人眼中,一概是软弱的证明。
“你倒是高高在上地体面着,我们却永远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我若是软弱,就该早早扔掉你,早早离你而去,就该早早地寻求自由和解放,又何苦受人世的折辱?”
“生才是勇者的选择。”从来没有哪一刻,耀比现在更像一个谆谆教诲的父亲,平和庄重,眼神凛冽,“你即已知晓,就不该再忤逆我。”
受此感染,在被严父训斥的氛围里,琏颤抖的泣音再压抑不住:“我不是跟您置气。不要小瞧了我。”
他身上也是有枷锁的。流淌全身的、是征服的、反抗的、矛盾的血,不是一半来自父亲、一半来自母亲,而是彼此交融、彼此排斥,恩恩怨怨、纠缠不休。我与我的搏斗让那链条咬合、不断绞紧。他想爱父亲,却不得不恨他。想做个忠臣,却有故旧要他竖反旗。想做皇储的辅佐,偏偏被推上风口。想做风雅的纨绔,偏偏有人依附求荣。哪一项他都不愿辜负。这一身血脉就是他的锁链,锁住了他的心。
就像澄海一样。无法自控的重重束缚并非无法自控,而是被封住了选择的权力。
泣不成声,他不愿再开口了,不愿再显得更不堪了。
“我怎么就劝不住你?”耀无奈地叹道。琏听不出那声叹息是抱怨还是伤感,是挽留还是放弃。
“如果我不是前朝的遗孽,如果我是嫡出的长子,我当然也能理所当然地作出最聪明最正确的选择。”眼前闪过一双灿烂的金色眼睛,腼腆地微笑着。琏并非嫉恨,只是希望那笑容永驻。如果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愿,他希望那笑容普照万物之余能有朝一日为他绽放一次,希望那双眼睛能更近一点、更近一点,好让他看个清楚。
“你是在埋怨成为你母妃的儿子吗?”
“不、不、不,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怎么能……”
金色的笑眼化作暗淡的、阴霾的、没有生气的银。那是母亲的眼睛。他早已被沉重拖累浸透,不得解放。就像一次又一次被囚困的澄海,一次又一次的,过去的螺旋。
“我恨我自己,没有一颗……的心。”
写得非常失控的一篇。琏的形象和之前的设定、和我脑中的印象完全不一致,可以说是琏的大暴走。至于澄海,也和平时写得很顺手的那个澄海不同。这篇琏的视角,似乎有塑造琏,其实也是第一次?这样写澄海。这篇大概可以叫做《琏查询澄海的精神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