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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陋当然是可以谈美的,甚至卑劣也可以,但我们很难习惯看到猥琐之口这样猥亵美。
- 引用原文(描写)
- 引用原文(感情)
绿叶滴翠的山岗承受着夕阳。
它就像极力挣脱内心里浓稠黏胶的一只小鸟。
五月的一天,一个在舞鸽海军机关学校读书的老校友,利用休假回母校来玩。他浑身晒得黝黑,压得很低的制帽下露出秀挺的鼻梁,从头到脚显示眷青年英雄的气象。他给学弟们讲述了艰苦而有规律的生活。本来很悲惨,可在他嘴里却变成豪华奢侈的了。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自豪,年纪轻轻,就懂得自我谦让的重要。他的制服的前胸绣着一道蛇形花纹,挺起的胸脯犹如迎着海风前进的船首像的胸膛。
嘲笑这玩意儿,是那么光辉耀眼,同年级少年们青春期特有的残酷的调笑,犹如闪光的丛林一样灿然夺目。
他无意中把机关学校制服脱下来一扔,挂在了白漆栅栏上,还有裤子和白衬衫……这些衣物紧挨花丛,散发着浸满汗水的青年的肤香。蜜蜂搞错了,停在洁白闪亮的 “衬衫之花”上歇息翅膀。尤其是镶嵌金缎带的制帽,盖在一根木栅栏顶端,就像扣在他的头上,既端正,又牢靠。他受低年级同学的挑动,到后面的土台上表演摔跤。 丢下的衣服给人一种 “光荣墓场”的印象。五月里的簇筷鲜花,更强化了这样的感觉。制帽帽檐漆黑的反光,还有那些扔在一边的皮带、短剑,一同脱离了他的肉体,反而更加放射着抒情的美丽。这些皆和回忆一样完美……就是说,看上去宛若这位青年英雄的遗物。
孤独越来越肥硕,简直就像一头猪。
黑暗在前方自动为我开道。
树干溢满早晨的露水。
以为是拂晓的天色,却原来是有为子。
没等我参与,现实就横在眼前,而且带着从未见过的重负。这毫无意义的浩大的黑暗的现实,不由分说,迎头向我压迫过来。
只要没有证人,耻辱就会从地面上根绝。他人都是证人。但只要他人都不存在,耻辱就不会产生。我于拂晓的黑暗中,望着有为子的面影,她那水一般清亮的眼晴正死死盯着我的嘴巴。我发现她的眼晴的背后有一个他人的世界—这个世界绝不把我们当作一个人看待,而是主动成为我们的同案犯和证人——他人必须一概灭亡。为了我能真正面向太阳,世界必须灭亡……
许多人像一群狗一样气咻咻地奔跑着。
那副纹丝不动的容颜只是被月光洗涤着。她只要眼睛倏忽一亮,稍稍扭动一下嘴角,她所拒绝的世界似乎就会顺势从那里涌流进去。
历史从此被切断,这是一张向未来、向过去都不置一词的面孔。我们有时在刚刚砍伐的树桩上,可以看到这种不可思议的面孔。尽管新鲜而带着水灵灵的颜色,但成长已经由此绝迹,沐浴着不该沐浴的风和阳光,突然暴露于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断面上美丽的木纹描画出的这张奇异的容颜,只是为了拒绝,才来到这个世界之上……
金刚院的佛堂位于更高的地方。渡过一座独木桥,右首是三重塔,左首是红叶林,后面耸立着一百五十级遍布苔藓的石阶。
石阶下方裹在树影里,但是中段以上都显露于月光之中。我们躲避在石阶下方各处的阴影里,正在着色的红叶,在月光里泛着暗紫色。
石阶上方坐落着金刚院的本殿,从那里向左,斜斜地架着一道回廊,通往神乐殿似的空空的佛堂。这间空佛堂悬空,模仿清水寺的舞台,由山崖下组合而成的无数根柱子、横梁所支撑。回廊、佛堂,以区组合的木杜,长年风丽剥蚀,清白、洁净,宛如白骨。
每逢红叶盛时,红叶的颜色和白骨般的建筑,显示出完美的调和。夜晚,各处一组组洁白的梁柱,沐浴着斑驳的月光,看上去既怪异又绚丽。
有为子独自一人登上一百零五级石灰石台阶。她像狂人一般自豪……黑色西服和黑色秀发之间,唯有美丽的面庞是白皙的。 月、星、夜云,以矛杉的棱线连接天空的山峦,斑斓的月影,白光浮动的建筑。万物之中,有为子叛逆的澄明的倩影使我迷醉。她有资格独自挺胸登上这段白色的石阶。这个叛逆和星、月、矛杉化为一体。就是说,她和我们这些证人同住于这个世界,收容着这样的自然。她作为我们的代表,从那里攀升而上。
事件,终将会从我们记忆的某一点上失坠。登上一百零五级布满苔藓的石阶的有为子依然留在眼前。她似乎永远都在攀登这段石阶。
因此,回想起来,我只能将这件事作为一幅古老石版画里的风景看待……
只有寒冷留在了体内,剩下的唯有这山间的寒冷了。
犹如皓月当空,金阁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被建造。因此,我梦想的金阁周围必以浓重的黑暗为背景。金阁静静坐落在黑暗中,优美、细密的染柱构造,从内里微微闪耀着光辉。不管人们对这幢建筑作何评论,美丽的金阁总是无言地显示着纤细的构造,忍耐着周围的黑暗。 我又想起那只立于屋顶,经受长年风吹雨打的金铜凤凰。这神秘的金鸟,既不报时,也不奋飞,定忘记自己是一只鸟吧?
我的少年时代在黎明前的微光里浑油起来。幽暗的世界太可怕了,而白昼般历历可见的生不属于我。
夕阳将池水的反射映照于各层庇檐的里侧,晃漾不定。比起四周的光亮,庇檐里侧的反射更加鲜明耀眼,宛如将远近法加以夸张的绘画,金阁巍然屹立,给人略显后仰的感觉。
池水映着夕阳,犹如生锈的古铜镜的镜面,垂直地反射出金阁的倒影。
那脚步声、说话声都被春日黄昏的天空吸收了,听不到尖利的嗓音,似乎带着几分圆润。那足音虽然像潮水一般远去了,但依然感到那是从地面上杂沓而过的去去众生的脚步。
我在诵经的时候,眼角不断承受着渗入强烈阳光的夏云的姿影。那不住向我半边脸上倾注的严酷的外光,那辉煌的侮蔑……
这一带海滨的风浪特别大,翻滚的波涛涌上来又粉碎了。这当儿,雨点不间断地砸向动荡的水面。无光的雨滴只是冷静地刺穿不寻常的海面,而海风却猛然将雨点刮向荒凉的岩壁。白色的岩壁被水沫打湿了,犹如溅上一片墨汁。
烈火反而迎着雨势,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越烧越旺。白昼里的火焰透过黑烟显现着清晰的影像。黑烟重重叠叠升起来,一股股吹向山崖。在这一瞬间,雨中唯有端丽的火焰闪耀,升腾。
战乱与不安、累累的尸骨、淋漓的鲜血,自然滋润着金阁的美丽。本来,金阁就是不安的产物,它是遵照一位心怀各种阴谋诡计的将军的意图而设计建成的。这种散乱的三层设计,在美术史家眼里只能是折中的样式,无疑是为寻求一种使不安得以结晶、自然形成的样式。金阁假如是以一种安定的形式建成的,那么,它就不能统摄那种不安,肯定早就坍塌了。
就像一个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鹤川将人的感情分门别类放在屋内精致的小抽斗里,时时取出来,实地检验一番。
我为何那么喜欢让人产生疑问呢?对我本人来说,并没有什么难解之处,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我的感情里也存在口吃,我的感情总是赶不上需要。其结果,父亲的死这件事和悲痛的感情,各自独立,互不关联,井水不犯河水。这一分之差,一步之迟,总是使我的感情和事件回到支离破碎,抑或是本质的支离破碎的状态了。如果我有悲痛,那么这悲痛和任何事件、任何动机都没有关系,那只是对我突发的、毫无道理的袭击……
我说完这番话,像是公开了一件难为情的事。脸上汗水直流。我只对鹤川一人袒露了自己对金阁异乎寻常的执着之情。然而,在他努力想听懂我口吃的表情里,我只看到了那种我所常见的焦躁之感。
我碰见了这张面孔。当我袒露一项重要秘密的时候,当我诉说对于美的无比感动的时候,或者掏出五脏六腑、向人展示的时候,我所碰到的就是这样的面孔。人们不会对一般人显露这样的面孔。这种表情满含谦恭的忠实,真切地模仿着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说是一面令我畏惧的镜子。不论多么美好的容颜,在这个时候都会变得和我一样丑陋。当我看到这样的 面孔时,我要表达的重要意思,就会堕落为瓦砾,变得一文不值……
夏日酷热的阳光直射下来,在鹤川和我两个之间。街川稚气的脸上布满晶亮的油汗,一根根腱毛在阳光里闪耀着金光,在鼻孔喷出的热气里散开来,等待着我结束话题。
我说完了。一旦说完,我又同时感到愤怒(*文字识别把“愤怒”识别为“预怨”)。鹤川从结识到现在,从未嘲笑过我的口吃。
“为什么?” 我责问他。正像我一再表白的那样,嘲笑和侮辱远比同情更合我心意。鹤川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温和的笑容,这样跟我说:“凭我的性格,我丝亳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啊。” 我甚感惊讶。在乡村偏僻的环境里长大的我,根本没见过这种亲切的面容。鹤川温驯的表情教会了我:我发觉,从自己的人生之中剔除口吃,我依然是堂堂正正的我。我周身每个毛孔都尝到了赤裸裸的快感。鹤川闪动长长睫毛的眼睛,从我身上涤去口吃,收容了我。过去的我,一直抱着奇怪的想法,认为无视我的口吃,就是完全抹杀我的存在。
……我体会到感情上的和谐与幸福。此时再看到金阁的情景,我将永远难忘,这是不足为怪的。我们两个,从昏昏欲睡的看门老人面前通过,沿着围墙边阕无人迹的小道匆匆迈动脚步,来到金阁前面。 ……我的记忆十分鲜明。两个打着绑腿、身穿的白衬衫的少年,肩并肩站在镜湖池畔。两人前面矗立着金阁,中间没有任何阻隔。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假期最后的一天……我们的青春屹立于令人目眩的峰顶。金阁也和我们样耸立于相同的峰顶,面对面说着话。空袭的期街使我们和金阁更加接近。 晚夏静谧的阳光,在究竟顶上贴上一层金箔,直接下泄的光芒将金阁内部填满了夜的黑暗。以往,这座建筑不朽的时间压抑着我,阻隔着我,不久就要被燃烧弹的烈焰烧光。它的命运向我的命运靠近。说不定金阁会比我们更早消亡,这样一来,金阁也就和我们经历着相同的生涯。
抑或明日大火自天而降,那颀长的廊柱和优雅的屋脊的曲线将归于灰士,不再触及我们的眼帘。然而,在目前,那精致的姿影正沐浴着夏日如火的炎阳,泰然自若。
唯有顶端的凤凰,用锐利的脚爪站立,紧紧抓住基座,力求不颠仆于阳光之下。
在同样的灾祸和同样的不祥之火的命运之下,金阁和我所居住的世界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和我的脆弱、五陋的肉体一样,金阁虽然很坚固,但也具有易燃的木炭般的肉体。
战争助长了我的爱幻想的性格,人生离我渐去渐远。所谓战争,对于我们少年来讲,就是 一种梦一般缺乏实质性的慌乱的体验,一座斩断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我半绝望地等待着,这早春的天空正如光闪闪的玻璃窗,看不到内里。我相信那里头一定隐藏着烈火和毀灭。如上所达,我对人世的关心是淡薄的。
我只是梦想有一个像天空般巨大的压缩机,将灾祸、残败、灭绝人世的悲剧,还有人类、物质、丑陋与美丽,在同一条件下,通通压挤成一团。这样一来,这早春不寻常的灿烂的天空,就会像覆盖大地的巨斧,寒光闪耀。我只等待压缩机降落,刻不容缓地快快降落下来。
五月响晴天气。索道己经不再使用,斜坡上吊船的钢轨锈蚀,几乎掩埋于荒草从里。草从中粉白色的十字形花朵,在风里震颤不己。索道斜坡隆起的前端,积满了污水,映照着这边岸上一排叶樱的影子。 我们站在小桥上,毫无意义地遥望着水面。战争期间的各种回忆中,这毫无意义的短暂的时间,却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这无所事事、茫然自失的短暂的时间,如云隙间偶尔闪现的蓝天,无处不在。这段时间竟然清晰地保留在欢乐、愉快的记忆之中,真是不可恩议。
海潮喧骚,海风飘起浅黄色蚊帐的边缘。蚊帐的摇摆异乎寻常。 蚊帐包裹着风,过滤着风,不情愿地摇晃着。因而,鼓起的蚊帐的形状,并非完全是随风飘举的形状。风弱了,蚊帐的棱角没有了。这时,蚊帐的边缘发出竹叶摩擦铺席的窸容之声。但是,没有风蚊帐还在动,这是比风吹时更加细微的动。这种动涟漪般波及整个蚊帐,牵动着粗布里子,从内部看去,整个大蚊帐好像涨水的不平静的湖面。这是湖上远方的航船涉来的浪峰,或者是出港船只渐去渐远的余波……
一种真正的感情,通过各种理由被其正当化固然很好;但有时候又用自己头脑里编造的
无数理由,将自己出乎意料的感情强加给自己。这种感情本来就不属于我。
鹤川一贯如此,他的辩解全然是对我的误会。 但我不讨厌他,我很需要他。他是我的一名忠实而善意的译者,他将我的话翻译成现世的语言,是我不可替代的朋友。 是的,有时我把他看作一个炼金术师,能从铅里炼出黄金。我是照相的底版,他是实际的照片。我无数次惊讶地看到,我的浑浊而黑暗的感情,一经他内心的过话,就一丝不留全部转空成透明、闪光的感情了。
正在我结结巴巴犯着踌躇的当儿,鹤川的手早已将我的感情翻个个儿,传向外面了。我从这些惊讶之中懂得了如下的道理:单单停留于感情阶段,这个世界最恶的感情和最善的感情没有区别,其效果是相同的;杀机和慈悲之心表面上没有什么不同,等等。这些道理尽管倾尽 全部语言加以说明,鹤川也不会相信,可是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发现。
寺内薄暮里的中庭呈现海底的颜色,石头带着激烈决斗的姿态沉落下去。